“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！”

已经走到了广安坊门前，曲之琼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。曲烛没有像平时那样凑上前来、好言抚慰，脸上虽然一直挂着淡淡的笑，却并不说话。

曲之熙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，忍不住在心里叹口气。

曲家根深叶茂、十分庞大，“之”字辈只算得上四服，说远不远，说近也不近，按理说曲家议事堂五位长老向来只出自三服之内，但是这一代子弟，本家人丁稀薄，只得了大少爷一根独苗，曲之熙的天赋在同辈中又算得上翘楚，这才生出了一些妄想。

若是自家妹妹稍微争点气……

他看了曲之琼一眼，默默别过脸去。

曲之琼并不知道自家哥哥如何腹诽，心思又飘飘忽忽，回到了那日惊鸿一瞥的祁非时身上。

原本觉得曲烛还不错，容貌讨喜，性格也算得上温柔小意，虽然族内不得通婚，但是被这样殷勤地照顾着，仍是颇为享受。只是，和祁非时比起来，他一下子就黯淡无光了。

不，不止如此，即使大公子站在这里，也不能比「三尺雪」更加出色了。

她咬着下唇，就连广安坊的衮门在面前打开都没有察觉，这次的人傀是个梳了朝天辫的白胖女童，咧了嘴道：“贵客，请！”

走在庭院之中，曲之琼忽然道：“大哥，你说那位姜大小姐和三尺雪……”

“慎言！”

曲之熙厉声道，“这般人物，也是你能私下议论的？”

曲之琼撇撇嘴，心思却飘到了几日前，初见姜大小姐的时候。

那时他们刚刚洗漱一番，换上了干净的衣物，走过碎雪长廊，被明镜峰内门弟子带着，去往姜大小姐居住的离霄宫。

左青小境中一共有明镜、逐月、瑶台三峰，其中明镜是主峰，也是罗衍真人姜定的住所，姜大小姐是罗衍真人掌中明珠，自然安顿在了距离真人最近的地方，左青小境本就悬在天上，离霄宫更是高耸于百丈崖之上，脚踏万里云海，蔚为壮观。

南华宗继承了太华宗的御气之道，弟子们驾云而飞、御剑而行实属稀松平常，但是对于来自无妄山的曲家兄妹来说，没有了飞舟、飞梭这样的器物保护，站在寸许宽的薄薄剑身上，被带着直冲云霄，实在是有些可怕。曲之琼站到离霄宫门前时，只觉得手足冰凉，脸色惨白，差一点摔倒在地上。

但是下一刻，她就强迫自己站稳了身子，还硬生生挤出一个笑来。因为，祁非时就站在不远处，正淡淡望过来。

“两位，请随我来。”

祁非时微一颔首，带着两人向离霄宫中走去。他身姿挺拔，青衣飒沓，整个人好像是一杆青竹，极韧，极刚，传说中的「三尺雪」被他背在身后，透明好似冰雪凝就，只在剑尖留有一点薄红。

曲之琼觉得心跳如擂鼓，脸红得要烧起来。她小跑着，跟在祁非时身后，想离他再近一点。

离霄宫造型古朴刚劲，走入其中，却觉得暖香拂面、原本冰冷空洞的大殿内被娇艳的鲜花装点得色彩缤纷，许多毛茸茸的小兽在花丛间追逐打闹，流水淙淙环绕整座宫殿，水面上不时飘过浮灯和瓜果，接着被一只纤细的小手捻起一片，放在红润润的唇边。

姜有菡和曲之琼所想的截然不同。

她十分娇小，裹在一捧白绒绒的毛皮中，只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，眉间一点花钿，长发束成两条长辫，上面缀满了细小的圆珠，散发出莹莹的柔光，衬得她格外粉嫩动人。

曲之琼自小也是在锦绣窝里长大的，但是在看到姜有菡的一刹，她忽然自惭形秽起来。

“两位便是曲家的哥哥姐姐？”姜有菡笑着招招手，“快过来，难得看到这么漂亮的姐姐，快来和我坐在一处。”

曲之琼受宠若惊，赶紧走过去，却也不敢真的坐在姜有菡身边，只在她脚下找了处地方坐好：“大小姐。”

“大小姐，嘻嘻。”姜有菡眨眨眼，“叫我菡儿就好。”

曲之琼哪敢真的这么唤她，只能满怀感激地笑笑。

姜有菡对她细细打量一番，小手忽然向前一伸：“东西呢？”

曲之熙连忙上前，弯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白玉瓶子，恭恭敬敬递了过去：“大小姐请过目。”

“这便是浮光饮？”

姜有菡将白玉瓶在手心转了一圈，瓶身薄如蝉翼，隐隐可以看到里面有浅碧色的液体轻轻晃动。

曲之熙依然弯着腰，不敢抬头：“正是，这瓶浮光饮是取了无妄山蕴藏三个甲子的酒基，加上大小姐十年前派人送来的无花小娘三两，金雀细五钱……”

“哎呀，我不想听这酒是怎么做的，不是都交给你们了嘛。”

姜有菡无聊地挥挥手，身体前倾，颇有兴味地问：“倒是这酒的功效，真有那么神奇？”

曲之熙正色：“得见心念之人，得梦心念之遇，浮光一梦何知处，便逐行云去不回。大小姐，浮光饮是无妄山得了陵山书院的上古秘方酿出来的，绝不会错。”

姜有菡捂着嘴笑起来：“看你，这么严肃，我不过是随口问问。”她说着，像逗弄猫狗一般，拍拍曲之琼的长发，还不等她反应，目光又转了开来，樱唇轻启：

“只是，毕竟这是我献给父亲生辰的礼物，如此轻率，总觉得有些不放心。”她纤指一点祁非时，“不如你先代父亲尝一下。”

祁非时抬眼。

“师兄，不可以吗？”姜有菡笑。

曲之琼自知没有兄长聪慧，但是她有年轻女子的直觉，总觉得有莫名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涌动。不知为何，这位姜大小姐一直言笑晏晏，她却连大气也不敢出，腿绷直得都快僵了。

姜有菡托着腮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：“难不成你这样的冰块脸、木头人，也有心念之人，不想让人知道？”

祁非时沉默一会，挽了衣袖，自曲水流觞中取出一盏金杯，走到姜有菡面前，伸出手去。

浅碧的液体汨汨流入金杯中。

曲之熙只当这是一个玩笑，颇有兴味地看过来。曲之琼一边紧张，一边目光却无法从祁非时冰冷的侧脸移开。

姜有菡瞥了她一眼，笑吟吟将白玉瓶拿开，看着祁非时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。

然后，面色如常地将金杯收入袖中。

等了一会，祁非时毫无异样。姜有菡失望道：“这不是没有效果，你可是骗我？”她似嗔非嗔看向曲之熙。

曲之熙打个冷战，上前一步，单膝跪下：“大小姐，此番效果要些时间，祁公子冰魄剑心、道心坚定，天下间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干扰到他，却不能说无妄山的浮光饮无用啊。”

他心一横，双手平举头上，是面对家主才有的大礼：“虽是小小一瓶浮光饮，却也是我家大公子对大小姐的一片心意，出行之前，大公子特意嘱托，一定要将东西亲手呈递大小姐面前，七年后中都，愿与大小姐相见！”

这番话说完，他背上已是流了一层冷汗。

除了让他亲手呈递东西之外，其他话自然都是现编的。但是哪个女子不喜欢被男子倾慕，更何况是被曲家大公子所倾慕呢？

“看把你吓得。”姜有菡笑起来，声音如银铃般悦耳，“我爹爹对母亲情义深重，只是母亲早逝，我才找来这个，让爹爹能够再次见到母亲，哪怕是在梦里呢。”她目光望向远方，脸上有说不出的怔忡，过了一会，她懒懒打个哈欠，将白玉瓶在身边放下，“我信得过无妄山，才去找的你们，也罢，我倦了，你们下去吧。”

曲之琼等了一会，见姜有菡仿佛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一般，已经蜷着躺下了，于是自己爬起来，和兄长一起，深深一揖，后退而去。

祁非时跟在两人身后，却听姜有菡在身后幽幽问了句：“你当真，什么也没有看到么？”

他没有回答，步履不停，走到了宫外。

目送内门弟子带着曲家两兄妹飞剑下山，祁非时默念剑诀，三尺雪化为一道流光，托着他飞上了天顶云巅。

左青小境很安静。

许多年前，他还流离世间的时候，就曾到过岐北，满身伤痕，在左青小境界阵外长跪百日，却什么也看不见。

他狂怒、哭叫、乞求，所有方法都用尽了，只能看到朔风凛冽，残云飞卷，无尽雪原亘古沉默。

这世间，对弱者何其残忍？

如同青楼的娼妓，只会对强者笑脸相迎。

天衍四九，人遁其一。

天道，何为天道？强，便是唯一的天道。

足够的强，可以移山倒海，使星辰无光、让时间逆流，做到一切想做的事，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。

他那时站在界阵之外，怎么也想不到，左青小境会是这样美丽宁静的地方。

“你看，那是什么？”

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，手指上有细细的茧。

钝圆的眼角眯起来，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的猫，猫儿将头靠在他的背上，舔着爪子，毫无防备，充满依赖。

是假的。

他平静地想，三尺雪蓦地一转，划出一道流丽的弧线。

雪地上，少年正抬了头，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袍，手里捧着包热乎乎的栗子，有些腼腆地微笑：“给你带回来的，还热着呢，要吃么？”

说话的时候，有些嘴馋似的，浅红的舌尖偷偷探出唇瓣，舔了一舔。

都是假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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