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个小时后,楚恒才合上那份事故检测报告。
根据这份报告,事故原因是教学楼地基有问题,以及使用的建筑材料不合格,多种原因叠加,才会倒塌。
平山小学因为所处地势的关系,教学楼那部分地基的土质半硬半软,正常情况应该要处理地基土,但施工方却偷工减料,导致地基一直都在一个很危险的边缘,加上这场暴雨,更是雪上加霜。
可以说,这场灾难根本就是人为的。
如果这份检测报告是真的,那为什么调查结果是因为天灾?
事故调查组的成员有县领导和我们郑校长,负责检测的是市里的机构,涉及了这么多方人员,为什么会没人发现?
楚恒心绪烦乱,许久才平复下来。
他问宋云:“这份报告单你是从哪里得来的?”
宋云低声道:“睿睿去世后,我想去看看那个地方,当时现场都是废墟,我走了一圈之后就发现有些不对劲,在我看来,施工方存在很严重的过错,但没多久,调查结果出来,竟将责任都推给天灾,施工方一点错都没有。”
“我不相信,于是去找我以前的同学,从他那里拿到了这张事故检测报告单。对方告诉我,这件事牵扯得太广了,让我不要再追查下去了。可是……我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,我怎么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。”
宋云眼眶通红,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。
楚恒于心不忍,拿了张纸递给她。
宋云擦掉眼泪,平静了片刻,才继续说道:“我去报过警,但是没有人信我,我又去县政府和市政府喊冤,但是被他们赶走,我去找其他家长,但他们要么不愿意再掺和,要么就只是为了钱…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……”
宋云捂着脸,脊背深深地弯了下去,像是驮着沉重的东西,只需要一根稻草,就能彻底压垮她。
楚恒心中不是滋味,问道:“我听说,你来找过郑校长,他怎么说?”
宋云摇了摇头:“他告诉我,检测报告没有问题。”
楚恒心里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,但很快又消散:“你找我,是希望我能做什么?”
宋云抿了抿唇:“楚老师,我听睿睿提起过你,他说别人都会笑话他是个瘸子,只有楚老师会夸他作文写得好,还鼓励他以后当一个大作家。他很喜欢你,他说他以后的愿望是成为一个像楚老师一样的好老师。”
楚恒沉默了。
他想起宋凌睿。那个瘦瘦小小,坐在最后一排的小男生,他的左腿有一点跛,走路很慢,但读书非常认真,写作文非常有灵气,每次被他夸奖的时候,孩子就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,抿着唇小声说“谢谢老师”。
那个笑起来很可爱,有两个小酒窝的小男孩,他的生命永远被定格在了那片废墟之下。
宋云祈求地看着他:“楚老师,你救了那么多孩子,你是平山的英雄,只有你说出真相,才会有人相信。”
这一次,楚恒沉默得更久。
四周极为安静。
小公园里的玩闹声似乎都被秋风带去了远方。
宋云的心渐渐沉下去,她勉强地笑了一下:“楚老师,我知道……我是强人所难了,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,我先走了。”
“等等。”
楚恒叫住她,“这件事太严重了,我不可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,我会去查的,如果你说的属实,我一定会想办法给孩子们讨回公道。”
宋云独自坚持得太久了,陡然听到楚恒这番话,竟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。
她似哭似笑,眼泪不知何时滚了下来,最终她再也忍受不了,趴在石桌上大哭起来。
楚恒看着她的身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
其实他此时已经有六七分相信宋云了,只是相信宋云,就意味着要怀疑郑校长,这让他根本无法接受。
郑校长不仅仅是他的伯乐,也是挽救他的恩人。
楚恒宁愿怀疑自己,都不愿意怀疑他。
只可惜,世事无常。
……
耿琦喝了一口啤酒:“楚恒失踪后,我一开始没有什么头绪,后来宋云找到我,我才知道后面还有这样的内情。”
“宋云说,楚恒查到郑为民有个小舅子,名叫吴志成,这个人不学无术,之前一直靠着姐姐姐夫生活,后来认识了吴建荣吴建新两兄弟,在他们的施工队挂了职,但据说只领工资不干事。他们俩顺着吴志成这条线查下去,发现吴建荣两兄弟通过吴志成,对郑为民进行过贿赂,楚恒还拿到过一个账本……”
“账本?!”秦紘霍然想起孟晓梅曾经说过,吴建新曾让她找过一个账本,难道就是这个账本?
“应该是。”耿琦点点头,随即又咬牙切齿,“孟晓梅这女人真是可恶,我之前问她的时候,她可是矢口否认,说见都没有见过这个账本。”
秦紘眉头微皱:“这个账本事关她丈夫的生死,她就算跟对方有矛盾,也不至于这么分不清轻重吧?”
耿琦冷笑道:“谁知道她怎么想的,总之楚恒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。”
“算了,不说这个了。”秦紘继续问道,“你们后来找到那个账本了吗?”
耿琦摇头:“没有,我把能查的地方都查了一遍,但那本账本就像是凭空蒸发似的,唉,要是找到那个账本,当年我一定就能查下去,也不至于……”
耿琦没有说下去,秦紘拿起酒跟他碰了碰,算是安慰。
耿琦喝完最后一口酒,将瓶子放在桌上,目光灼灼地看着秦紘:“秦队不辞辛苦来平山县,应该不止是为了这桩陈年旧案吧,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吗?”
秦紘没想到耿琦这么敏锐,倒也没有隐瞒,将少年宫的案子告诉他。
耿琦听完,沉沉地叹了口气:“说实话,我不意外。”
秦紘愣了一下,随即道:“你和楚昙很熟悉。”
不是疑问句,而是陈述句。
耿琦也很大方地承认了:“是的。”
他回忆道,“大概是93年还是94年那会,我当时在派出所上班,有次出警抓了几个扒手,年纪都不大,楚昙就在其中,她当时还叫江昙,瘦瘦小小的,身上还有些青紫的伤痕,因为是初犯,也没偷什么值钱的东西,我把他们教育了一顿,就把人放了。”
“她年纪太小了,我们也不敢贸然让她走,便问她家住哪里,问她父母的名字,可她什么都不肯说。后来到了饭点,我们也不能放着她不管,就给她打了饭,好家伙,当时真是让我大开眼界。”
秦紘想到楚昙吃东西那斯斯文文的模样,有些好奇:“发生了什么?”
“秦队,你听说过暴食症吗?”
秦紘愣住了。
……
耿琦打了一份饭放在江昙面前:“小丫头,吃吧,吃饱以后可得告诉我们你家在哪里了啊……哎哎哎,你抢什么!”
江昙却没有搭理他,开始埋头苦吃起来。
耿琦看她那好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模样,叹了口气,转身去给她打了一杯水:“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……喝点水,别噎着了。”
几分钟后,他目瞪口呆地面前干干净净的饭盆。
他看了看江昙,看了看饭盆,又看了看江昙,不可置信地问道:“你都吃了?!这可是一个大男人的饭量!”
江昙抿了抿唇,低声咕哝了几句。
“你说什么?”耿琦凑过去,只听到她低低说“饿”。
吃了这么多还饿?!
耿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,可是看江昙并不像说谎的样子,他认命地将自己那份饭让给她。
江昙果然又开始埋头苦吃。
只是耿琦慢慢觉得有些不对劲了。
她明明已经吃到打嗝了,却还是拼命将饭往自己嘴里塞。
突然,她脸色一变,“哇”地吐了出来。
令耿琦想不到的是,即便吐了,江昙还是拼命地往嘴里塞吃的。
她明明都撑得翻白眼了,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,只是机械性地往嘴里塞。
“等等……”耿琦有些慌了,连忙制止她,“别吃了。”
江昙充耳不闻,最后甚至都放弃了筷子,用手抓起饭送到嘴里。
耿琦顾不得其他,抢走江昙手里的饭盒,没想到江昙疯了似的扑到他身上来抢,发现自己抢不到,竟然要蹲下去吃自己刚刚吐出来的那些东西。
耿琦惊恐万分,连忙招呼其他同事,费了好大功夫才将江昙拉开。
没有吃的,江昙似乎非常焦虑,缩在角落里拼命咬指甲。
那时候大众对心理疾病没有认知,耿琦也只以为江昙是犯病了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终于找到她家。
耿琦担心出事,于是主动送江昙回去。
谁知孟晓梅看到他带着江昙回来,问都不问,直接就一巴掌甩过去。
江昙的脸被她打得偏向一边,却是一副漠然的模样,仿佛已经习以为常。
耿琦皱了皱眉,但孟晓梅才是江昙的妈,他也不好说什么,只能不痛不痒地告诫几句。
孟晓梅揪着江昙的耳朵将她带进家里,很快,房间里就传来打骂声。
耿琦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派出所。
带他的警察开导他:“这种事情你管不了的。”
见耿琦不信,他继续问道:“那小丫头什么身世你知道吗?”
耿琦摇摇头。
“她爸爸是个赌棍,后来在外地杀了人,她妈呢也不靠谱,打孩子打到邻居家报警。”老警察啧啧叹道,“这种家庭我见得多了,这些孩子虽然可怜,但以后也只会走父母的老路,现在是逃学、偷东西,长大以后就是吸|毒、卖|淫、杀人,变不出什么人样……”
耿琦眉头皱成了一个结,不服气道:“难道就不会有例外吗?”
“例外?”老警察嗤笑一声,“这里头的例外,千分之一,不,万分之一吧。”
那时的他们,谁都没想到。
不久之后,这万分之一的奇迹真的发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