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钰从衣柜里翻出件黑色连帽衫套上,又戴好墨镜和口罩。
他灰溜溜地出门,被阳光刺进了漆黑的胡同。
胡同外人来人往,全是遛弯老大爷和广场舞大妈,他们的精神面貌比年轻人好多了。
邪神硬着头皮走向车棚,在一圈大妈的注视下找到李存的带筐自行车。
他蹲下身拨弄车锁,被大姨们直戳脊梁骨。
“这谁家的?”
“不认识,新来的。”
“住我隔壁,半夜不睡觉,黑白颠倒。”
“捂这严,是不是有皮肤病?”
“是啊?眼睛也蒙上了,见不得光。”
“刷视频刷的……”
“……”吕钰狠狠心把链锁塞进嘴里嘎嘣一声咬断,逃似的推着车离开。
他站在十字路口处举足不前,条条大路通向未知的远方,左右都是生面孔,忙忙碌碌地赶路。
白日的凡间喧嚣、繁华,会令没有归处的神感到陌生、茫然,连纹蛇都在纠结往哪边走。
好在,他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。
这味道很淡,夹杂在两个不认识的人之间,后又被汽油味盖住。有些难以辨别,却也不是做不到。
邪神循着味路经多个岔路口,幸运的是每当他几乎要捕捉不到气味时味道总会加重,整整四次,足以支撑他来到农场。
吕钰撑住车子眺望田地,几位年轻的战士正在播种,看见他后纷纷露出好奇的目光。
数百种人气混杂在空气中,汗液和农药的味道刺激着神经。
神撂下车子沿着田垄步行,走到一口古井边停住了。
他站在原地凝视着土坡,随后踩过纷杂的脚印迈向幽暗的森林。
森林深处,干枯的藤蔓掩藏在草里,不时缠住来人的脚腕。新枝横七竖八地交织成网,抽打阴云密布的面庞。
李存承认自己大意了,他们被困在这片训练场般大小的林子里整整一个小时,向哪边走都会回到原点。
沿路做过的记号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。比方说他在树干上刻字,这字一旦脱离了视线范围,转瞬之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,树皮还会长好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。
夏薇与花草沟通,森林为她指明方向,可他们依旧在兜圈子,一遍遍地走进前几秒。
最新版手环竟受到了磁场干扰,发不出讯息,怪不得那只羊的异能波动范围那么广,合着是个行走的屏蔽器。
三人眼前不时闪现出一对琥珀色的羊眼,长方形瞳仁好似存钱罐开口,那眼神清澈柔和,却莫名地让人不寒而栗。
厄兽似乎不想给他们修整时间,只要脚步声一停,中气十足的羊叫声就从四面八方传来。即使他们都认为被羔羊伏击没什么可怕的,但这种朦胧感耗光了凡人试误的勇气。
这群羊躲藏在暗处,时刻撩拨凡人的神经。
“……别走了,”李存下定决心站定在一处较为宽阔的草地,眼中映出层层叠叠的绿意。
“再走只会耗光力气。”
两位战士默契地与他背靠背形成三角攻势,抽出了各自的武器。
阳光透过稀疏的绿叶罩住三人,恼人的羊叫声再次从绿丛中传进耳廓,没得到凡人回应后越发尖锐起来。
“咩——”
羊在试探。
“咪啊——”
它感到困惑。
“毛呜——”
祂失去了耐心。
最为粗犷的羊叫声变味了,祂像是装不下去一样,愈来愈气急败坏。
稀疏的灌木丛在颤抖,好像有什么东西拨开枝桠犹疑着凑近。
终于,厄兽来到战士们面前,与他们仅隔一丛野草。小树苗挡住了它的上半身,,却拦不住它的步伐。
“吼呜——”
“羊”喘着粗气碾过野草和树苗,两只银灰色爪子在土地上抓出沟壑,硕大的狼头从一张羊皮下探出来,橘黄竖瞳折射出金属般的光芒。
祂露出了真容,膨大身体将羊皮撑成了碎片。
“哟,披着羊皮的狼……”
夏薇立即动手,抽出长鞭甩向恶狼。
鞭子到达前,顾维舟指示土壤裹住厄兽的四肢,为夏薇争取时间一击命中。
他是土神的神眷者,与大地联系密切。
“啪,”鞭子抽到厄兽面门,在森林女神的伟力加持下把祂劈成两半。
没有血溅出来,干净得像掰开一个苹果。
在三人惊诧的注视下,一半狼尸倒在地上化为飞灰,似有生命般悬浮起来依附向另一半,几息后复原如初。
“嗬嗬,”灰狼将前爪从土里拔出来,人立而起,脊椎骨在皮下蛄蛹,俯视着面露异色的战士们。
祂比李存高出十拳,投下的影子经拉伸后与他的脚尖连到一起,传递过瑟瑟寒意。锥形指甲从血肉里延伸出来,像是山洞顶部析出的钟乳石。
不等祂扯出令人胆寒的笑容,李存扣动扳机连开数枪打爆了狼头。
可狼头在绽成一朵艳丽的花后也化作微小的颗粒被吸附到脖子上,重新塑成一颗脑袋。
“横切!”
夏薇后脚蹬地蹿到厄兽身侧,在土地的辅助下将狼拦腰截断。
这次,狼的后半截身体湮灭成颗粒再以前半截为基点重聚到一起。
在等待身体复原的间隙,厄兽裂开嘴吻似在嘲讽凡人的无力。
李存在他眼里看到了藐视和怨恨,这种眼神与他最开始看到的白羊截然不同,差距大到好似修女和强盗,完全是两种生物。
“小心,祂有同伙。”
李存出声提醒,可他们无暇顾及。厄兽顶着致命伤前进,尖牙利嘴越来越近。祂在狞笑,恶劣地拖延时间,步步紧逼,给猎物施以压迫,享受着肢体碎裂的痛苦。
李存和夏薇轮流释放决战技,顾维舟辅助着提高击杀率。
林中还潜藏着未知的敌人,逃跑并不明智,况且他们也跑不出去。
这匹狼的实力似乎与手环预估的相符合,甚至更逊,会被轻易打成筛子或者抽成几截。
可祂像气团一样,在被打散后会重新聚拢,且速度非常快,当人眼看到哪边开始裂解时,颗粒已经组成了□□的形状,只差合在一起。
祂还会观察战士们的招式,用过一次的技术到第二次时就没用了。
真真的成长型选手。
如果时间允许,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轮下去等来援军,或者把厄兽的力量耗光,让祂再不能复原。
可神眷者不是神,他们体内的神力储备有限,而且回复很慢,子弹也有用完的时候。
当厄兽消第三十八次被消减时,顾维舟的神力已经见底了。
看来先被耗死的一方会是人类。
“噼啪,”夏薇的鞭子甩空了,她的手微微颤抖,喘息声盖过心跳。
“呼,要命。”
李存补上一梭子,最后一发没按出来,因为弹夹清空了。
“呜?”厄兽听到空扣扳机的轻响,尖耳支愣起来,耳背几乎要贴到一起,祂似乎对枪械很敏感。
这头狼长得像棕熊一般大,爪子能把人戳个对穿,肉搏不现实。
李存的小组最不擅长打消耗战,还没有可以束缚敌人的策略,但凡换任何一个乙组都能绝地反击,偏偏是他们踏入这片林地,迈入了陷阱。
狼再度恢复,掰响骨节裂开了嘴角,幅度大到像是要把天灵盖掀开。
厄兽的嘴都很灵活,便于吞噬血肉。
李存眸底暗波翻涌,就算曾经被厄兽按在爪下,他也从未后悔自己不是神眷者,但此刻,他心头忽地闪现出一抹玫红。
如果是他的话,至少不会这么没用吧。
没办法……驴不好养,倔得很。
“哼,”李存自嘲般叹了口气,随后捡起腰后抽出一把短刀。
正走到树林边缘的吕钰仿佛感受到了什么,抬脚扯断一根干枯的藤蔓。
他攀着树干跃到冠顶,平静地注视远处渐渐消散的一团迷雾。
等到雾气即将彻底散去,林中的白羊也跟着消散了。
祂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,最后只留下一抹若有若无的宠溺的笑。
澄净的阳光直射进树林,蓝紫色光晕被穿在光柱上装饰左右。
李存格挡住一只爪子,侧身将狼蹬得踉跄。好像踢到了堵墙,自己倒退几步,后背狠狠撞到大树上。
厄兽甩动尾巴把握平衡,怪叫一声扑向青年,却被灵巧地躲过,四根钩趾插进树干,被纠缠在一起的纤维夹住。
“嘶,”李存咬着牙挥刀斩断那只爪子,又顺着劲斜砍向厄兽腹部。
刀刃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兽皮,拦腰砍了一半,露出漆黑的内里。
由于他和厄兽中间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,刀刃再难前进。
厄兽冷哼着咬向凡人的脖颈,野兽特有的腥臭味填满了鼻腔,像松脂糊住飞虫。
夏薇猛拽鞭子把李存向后拉,她的鞭子早早缠到战友腰上,正等这一刻。
李存抽出刀扎向狼头,一下就捅穿了,手感像戳水气球,只是不会爆浆。
“唔哼,”厄兽满不在意地甩甩脑袋,卡到树里那只爪子化为灰白色颗粒重新组装到断茬上。
祂转了转眼珠,默默复盘刚才的招式。
厄兽站定在地上,尾巴夹在两腿间,双脚插入泥土,忽地扬起爪子如虎一般斜着削向刚刚站稳脚跟的凡人。
李存将祂的爪子幻视成刀刃,这动作不甚熟悉。
他凭本能横刀格挡,额前碎发被扇起,鸦羽睫毛也在颤动。
“嚓”,足音先腥风到达,时光流速放缓,耳边万籁俱寂,连雏鸟的鸣叫声都分外清晰。
金色碎光洒满发梢,随着汗液被一同抖落。
凡人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,他睁开眼睛,视线内红线交错,好似一张大网。
“唉,”他听见来人轻飘飘的呼气声。
在这停滞了般的空间里,狼正对上一双幽暗的绿眸,本能地感到恐惧,可祂来不及后撤,只能硬着头皮砍下去。
吕钰眼眸放光,圆瞳转瞬间收缩成枣核。
天空登时变色,橙黄色气流在头顶盘旋,涡流像一只只眼睛般俯视地上的生灵。
他盯住厄兽,在一片橙光中锁定颗红心。
邪神手边赤芒乍现,纹蛇从虎口蹿出来化作一把横刀。
刀身上有一道红线,隐隐能看出纹蛇的形状。刀刃透明朦胧,血雾一般。
吕钰挽了个花,一刀把厄兽划成两截。
李存想出言提醒,被他拨弄到身后。
“我知道。”
邪神眸中色彩变换,那颗灼目的红心竟迅速移动到身体上半部分,断茬析出颗粒,向上身靠近。
吕钰向前窜进厄兽怀里,抬脚蹬开半截身体,揪住狼的喉咙斜着又斩下一半。
“呜,”厄兽慌张地晃动脑袋,张牙舞爪挣扎。红心灵巧地避开刀刃,游走在残躯里。
祂的速度比不上刃风,来不及分析哪边更有利。祂开始发慌,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。
吕钰偏头避开锋利的指甲,冷眼挥刀继续分割。
他紧锁红心,下手越来越快,利刃残影与发丝交织成圆环大网,不时有残肢从中飞出。
神明眼底波澜不起,翠瞳拖出两道绿芒。
“哧——”破空声连在一起,掩盖住恶狼绝望的呜咽。
直到把狼的骨肉都削干净,红心从□□脱出,露出真面目。祂有成年人拳头大小,呈棱钻形,在空中折射出夺目的光彩。
吕钰忽地五指成爪,一把攥住那颗宝石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。
灰白颗粒顷刻间失去引力,在半空溃散。
莽莽林间升腾起灰烬般的光点,吕钰站在正中间,如火焰在燃烧,周身漂浮着绒羽般的白灰。
“……”李存呆愣一阵,看着他仰起头把红宝石吞进腹中。
诡异的虹光顺喉管滑下,沉进胃里再放不出光亮。
碎星光芒更盛,变回小蛇盘到手腕上休憩,开始新一轮的消化。
此刻的神明收敛起锋芒,却依然令凡人不敢直视。他似乎只有在战斗时才会显露出主神该有的压迫感。
“……你,怎么来了?”李存错开眼睛发问,“吃饭了吗?”
“吃了,”吕钰用手指接下一点白灰舔进嘴里,强咽下去。
这灰没有味道,也没有营养。大抵因为只有红心是本体,衍生出的东西没有价值。
邪神转身看向疲惫的凡人,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。
“我听见你叫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