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云英死后，周燕如又昏迷了一次，再醒过来，谢梓清以为她会哭天喊地。
在他看来，儿子就是她的命，可出人意料的，周燕如表现得很平静，自始至终没再掉过一滴眼泪。
谢梓清心觉奇怪，但无奈还有李云英的身后事要办。
人不是死了就到头了的，活在世上的亲人还要负责送他走完这最后一程，讲求一个体体面面。
安良村的习俗是要在自家屋中停灵三日，需要亲人来守夜，三日后方可下葬。
不过眼头有件棘手的事，没有棺材。
李云英正值壮年，不会早早为自己购置棺材，任谁都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意外，他的尸身没地方搁置，只能暂时停放在床上。
幸好如今天冷，尸首放个几日不成问题，不易发腐，亦不会出味，可这并不代表就能不处理了。
李云英走前嘱咐“程秀儿”去领月钱，谢梓清在他走的当天就问了人，自己个跑到县里去领了，只是那微薄的银钱根本不够买一副棺木的。
谢梓清本想问问婆婆，看她有没有什么办法，不想回屋时意外看她坐在床畔，正用拧干的手巾给早已没了气息的儿子擦脸擦手，只字不发，但手掌颤抖，鬓发涤荡。
谢梓清看得难受，暂且抛去这份心思，把这些事全揽在自己身上，到村里一家一户挨个借钱。
本来交完税供，余下的粮食可以运到县里米店里换些银钱，但朝廷今年突然额外增加税收，村里人手里所剩无几的存粮都缴了上去，连自家吃喝都很难供给，更别提能有什么余钱借给“程秀儿”。
是以谢梓清在村里走了一圈，到头来手里捏着的不过几个铜板，大多村人都是先对她关心一番，聊表同情，之后话锋一转，委婉拒绝她。
他理解他们，同情他们的艰难，所以并未死缠烂打，体面转身离开。
谢梓清收起那寥寥几个铜板，在村路上行走。
刚准备去下一家，遥遥便见门口冒出个脑袋，偷偷摸摸地探出申进，见她望来后，瞬间缩了回去，“砰”一声，将门关得死死的，装作不在家。
看来村里人都已经知道他在借钱的事了。
谢梓清心知肚明，今日定是借不到钱了，可怜李云英还躺在床上，不能入土为安。
与其碰一鼻子灰，不如回去再想想别的办法。
他调了个方向，往家的方向走，打算说要不再去“程秀儿”哥哥家碰碰运气，可思及昨日于禾的态度，顿时摇摇头，放弃了这个念头。
心事重重地走到院门口，就听有人在唤，“秀儿。”
谢梓清恍然抬头，见一陌生老妇，不禁双瞳盈起疑惑，未及细想，就被她身侧的男孩给吸引了注意。
男童并未抬头，冻红的两手稳稳搀扶着老人，看起来怯生生的。
这不是小男主吗！
“娘听说了英哥的事，给你送些钱来。”老人颤悠悠从胸口处掏出个布袋，掌心大小，袋口串着红绳。
闻言，谢梓清讶然瞠目，惊疑不定，“给我……送钱？”
“你别嫌少，娘就这些了。”江月蛾以为她是觉得少，下意识张口解释。
谢梓清猛摇摇头，“不是……”
是他没想到“程秀儿”的亲娘会是如此良善的人，穿书这几天，他始终没见过“程秀儿”的亲娘，对她联想颇多。
靠着对他们这家人浅显的认知，他以为她也是跟于禾一样的恶毒妇人，却不想会是个如此慈眉善目的老人。
程米生来不幸，爹娘不亲，幸而奶奶是个和善可亲的人，谢梓清稍感欣慰。
也怪当时书灵说的并不详尽，他知之甚少，到现在才刚知道还有个亲奶奶宠着程米。
思索间，目光不知不觉又挪到程米的身上，后者恰好抬眸，两厢对视，程米却又飞快把眼睛垂下。
江月蛾将钱袋塞给“程秀儿”，“那就拿着。”
她此举堪比雪中送炭，说是救了谢梓清一命也不为过，被人拒绝的心寒暂隐，小小的钱袋温暖了他的心扉。
人心冷暖，谢梓清此刻反而感动到不知说些什么好，“……谢谢。”
“你是我的女儿。”江月蛾晃悠悠走上前，手掌捉起“程秀儿”的两手，摸过她掌心的厚茧，眼眶瞬间红了不少。
“娘知道你还恨娘，这么些年，你不来看我，娘从不怪你，只是觉得亏欠了你。如果不是为了给你哥哥还赌债，你也不必受这些委屈。”粗粝的指腹摩挲过，倏尔滴落泪水，烫得谢梓清忍不住缩手。
可江月蛾擒得很紧，一遍遍抚过女儿手上的冻疮，满眼心疼化作泪水淌落，“都是娘的错，娘对不起你。秀儿，娘让你受苦了……”
谢梓清听着这些话，心头酸涩，可他不是“程秀儿”，只言片语说不清母女间的沟沟壑壑。
他只能猜，“程秀儿”之所以那么早就嫁了人，或许是遭到母亲逼迫，就为了给哥哥偿还赌债。
嫁人后，“程秀儿”在家里没少受欺负，即便李云英对她很好，可婆婆成日的辱骂毒打，那是谁都不堪承受的。
江月蛾跟周燕如是熟识，不可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脾气，却还是把女儿嫁了进来。
她那时的想法是什么，已经无从得知，但仅凭这一点，就能看出江月蛾更加偏心儿子，导致女儿对她生出怨念，嫁出去这么多年都没有去看过她。
谢梓清无法感同身受，讲不清江月蛾那么做到底有没有错，他静看着老人哆嗦抹泪，一字不发，他实在没有替“程秀儿”说原谅的资格。
江月蛾心知女儿多年来的怨怼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一笔勾销，默默把泪擦去，“娘不求你原谅，有空来看看娘就行……”
被那双殷切期盼的泪眼望着，谢梓清无法道出拒绝的话，只得点点头。
即便这样，江月蛾已觉心满意足，拉过旁边程米的手，把人带到近前，“小米，这是你姑姑，你见得少，应该不记得了。”
谢梓清跟随低眸，心中恍然大悟，怨不得小男主看到自己总是跑，原来是不认识自己。
他想着这些，一时没开腔，就听跟前男孩启唇唤了声，“姑姑。”
谢梓清给这一声喊得慰贴，伸手要摸他脑袋，程米却突然躲开，整个人藏到老人身后，怎么也不肯再露出脑袋来。
手掌尴尬停在原地，不知该收还是该放下。
江月蛾反身抱住孩子，慢声道：“孩子认生，你要是喜欢他，以后常来我这里看他。”
谢梓清缩回手，点点头，江月蛾知道女儿事忙，又说了两句，这才带着人离开。
目送人走远，他仍立在门前，思及小男主的一举一动，眉头微锁。
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。
他没再深究，进屋看到婆婆还守在李云英的床前，便没去打扰。
到厨房里，手指扯着红线，把那钱袋打开一看，登时愕然瞠大了双目。
.
那头扶着老人回去的程米一路上都安安静静的，良久还是江月蛾率先开口，打破了寂静，“小米，你觉得你姑姑怎么样？”
他没回答，睫羽半盖住浓黑的眼睛，似是将沉默作为答案。
江月蛾又问，声音柔和更多，“不能跟奶奶说吗？”
程米动了动唇，没正面回答，反而问说：“奶奶想让姑姑养我吗？”
藏着的心思被道出，她有些惊讶，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就能猜中大人的心思，“奶奶只是想有人能好好对待小米。”
“奶奶是把我给卖了。”
江月蛾震惊站住脚，扳过程米的肩膀，“小米怎么会这么说，奶奶最疼爱小米了。”
程米慢抬起头，瞳孔黑洞洞的，倒映出江月蛾苍老的面孔，“奶奶不是把棺材本都给姑姑了吗？”
厨房里，谢梓清抖抖缩缩倒出钱袋里的东西，掌心一沉，几粒碎银沉甸甸的，占满手心。
“这……怎么会有这么多钱……”他诧愕不已，本以为只会有几块铜板，况且江月蛾根本不像是会有这么多钱的人，可掌心银子沉甸，印证这不是假的。
来不及思索，谢梓清把银子倒回钱袋中，贴胸口放好，急急忙忙出了门。
.
“不是卖……”江月蛾抱住面前的孩子，紧紧捧住他的头。
她忌讳听见“卖”这个字，当年程秀儿出嫁时，同样说过这种话，江月蛾由此记了一辈子，始终没忘记她当时忿恨的眼神。
最近整夜整夜的做梦，梦见程秀儿，那是江月蛾的心魔，这几日梦中情景变得愈发清楚，她明白是自己大限将至，可无人照料的孙子始终让她放心不下。
为给女儿送钱，江月蛾走了许久的路，站得两腿发软，便拉着程米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，“小米，奶奶只是……想找个人照顾你。”
她语重心长地跟程米解释，“你姑姑她们家没有孩子，你去了，她肯定欢喜。”
“可她不是我娘。”程米看着江月蛾，扯动她的胳膊，央道：“奶奶，我想找我娘，你帮我找找我娘。”
江月蛾喉头一窒，程米张开双臂，抱住她的腰，急切道：“不找我娘也行，我跟着奶奶，奶奶别丢下我，别把我送给别人。”
江月蛾心跟被狠狠刺了一下似的，彻底绝了这心思，应下他的乞求。
.
于禾在家里等了大半日，本以为不到吃中饭，程秀儿就会找上门。
哪知道足足到了黄昏，仍没看到人影，最后出门张望时，才从别人那处听到李家已经在设灵堂了。
她惊了，程秀儿哪儿来的钱，“棺材买了？”
跟她唠闲嗑的妇人煞有其事地点头，“买了，还是叫人从县里给运回来的呢！”
于禾心里嘀咕，这么大手笔，是从哪儿发了笔横财吗？
她思来想去，找不到头绪，程秀儿常年待在村里不出门，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郏县，接触外人的机会少之又少，根本不可能有发财的机会。
把这事压在心里，她有一搭没一搭跟妇人闲谈，妇人忽然指着前头，惊道：“诶，那不是你婆婆和那小讨命鬼吗？”
于禾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，果见程米搀着江月蛾从另外一条路上慢吞走过，立时扯起个寒笑，“我是给他吃供他穿，他倒好，成天天在外头晃悠，根本不拿我这里当个家。”
“哎呦，你真要当菩萨不成？又不是你亲儿子，何必对他那么好。”妇人遥遥看了眼，咂舌道：“不过我都很久没见老婆子出门了，这天寒地冻的，她出去干啥啊？”
经她这么一提，于禾也跟着起了疑，婆婆腿脚不好，年纪又大，平日里根本不爱动弹，这突然出门，定然是有什么事。
但她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，只得打个哈哈，暂且搁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