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梓清几人忙把抽抽噎噎的谢溪悠抱回屋里，仔仔细细上下检查了一番，发现他身上没有太严重的外伤，就是有些磕碰后的瘀青。
张氏再次把那小木箱拿来，给他身上的瘀痕处上药时，谢溪悠疼得强忍泪水，盘旋在眼眶中，死撑着不肯落下来，细瘦的手指紧攥谢梓清的衣襟。
谢梓清一时疼惜到极点，时不时就要揉一揉他的脑袋，又用指腹帮他擦泪。
这一番上完药，耽误得外头天色暗下许多。
谢贡熙抽空看了眼外面，对“程秀儿”道：“今儿太晚了，在家里住一晚再回去吧。”接着又补充道：“你放心，我还是去衙门里睡。”
不等谢梓清拿定主意，衣摆给人轻轻拽了下。
程米仰头，眼巴巴道：“姑姑，我想回去看奶奶。”
谢梓清知道他把江月蛾看得很重，又想到程青的事，于是就打算还是趁夜回去。
可这时右边的手腕又给人握了住，“娘娘……”
谢溪悠刚上好药，眼周的泪痕未消，哭得双颊粉扑扑的，他微微嘟唇，软声央道：“不可以留下吗？我想跟娘娘一起睡。”
对着那张弦弦欲泣的脸，谢梓清无法说不出拒绝的话，又转头看一旁的程米，心内多番纠结，终是败给了谢溪悠，“好，娘娘留下来。”
说完，忙转过来跟程米解释，“小米，晚上回去不安全，就待一个晚上，明天一早，我们就回去了。”
程米扯平唇线，却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，“嗯。”
安排好家里的事，谢贡熙很快离开，回了衙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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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头更声响过几次，张氏站在房门前，撑着双膝，和声问两个孩子，“别都粘着一个人，今儿有没有要跟奶奶睡的？”
程米垂着眼，根本不与张氏对上视线，反倒是谢溪悠弯下眉毛，冲她笑笑，明媚道：“奶奶，明天再陪你睡，今天我要跟娘娘睡哦。”
“好。”张氏宠溺地揉揉他的脑袋，无奈直起身，看向“程秀儿”，“孩子们都喜欢你，今晚上你那儿要挤点了。”
“没事，挤点也暖和。”谢梓清分别揉搓两个孩子的脑袋。
打从收拾完，谢溪悠就一直抱着谢梓清的手臂不肯撒，他不好说什么，便任孩子这样抓着。
刚要上床，程米突然抢先一步爬了上去，躺入里侧。
谢梓清怔了下，摇头叹道：“你们两个真是，非要把我挤在中间是吧？”
谢溪悠仰起脑袋，嘿嘿傻笑，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。
先开始谢梓清还担心这床会小，可真正躺下来，才发现一点都不小，甚至还有空余。
右边手臂被谢溪悠紧紧抱住，左边的程米却转过身，抵墙而眠，是以左边的被子空出很大一块。
“小米，你能盖到被子吗？离姑姑近点，不然晚上冷。”谢梓清伸出手想把他往回捞一些。
这时右边怀中的谢溪悠忽然嗡哝道：“娘娘。”
谢梓清被他的话吸引去注意力，下意识“嗯”了声。
“我出去是为了找你。”谢溪悠轻轻咬字，字字句句都往谢梓清耳朵里钻。
上药的时候，他们也曾问起谢溪悠为何偷偷跑出去，但当时他回答得含含糊糊，并没有明确给出答案。
是以他们猜测良多，却得不到证实。
“找我？”谢梓清不由放轻声音，哄着他似的。
“嗯。”谢溪悠重重点头，“我好怕娘娘再像那样睡过去……”他吸了吸鼻子，仿佛又快要哭了。
谢梓清一瞬明白他话中指的是什么，恍惚间脑海中再度贯彻那痛彻心扉的嚎啕。
禁不住揽他更深，下巴蹭过他的发顶，“娘娘很厉害的，不会再有事了。等明天贡熙叔叔给你找来新的木肢，你就又能走又能跑了。”
“嗯。”谢溪悠拿脑袋蹭蹭她的前襟，声音渐染困意，“好困……”
这一说，谢梓清立刻不言语了，揽着他，手掌在他背后轻拍。
谢梓清今日为了程青的事劳累了一天，心力交瘁，此刻安静下来，困意即刻席卷。
没一会儿手掌越拍越慢，很快沉下眼皮睡过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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室内寂静，外头偶有几声虫鸣，伴着深而绵长的呼吸声时起时顿。
忽然窸窸窣窣一阵，只见睡梦中的谢溪悠悠转醒，打了个绵长的哈欠，接着慢吞爬起来，下床踩了鞋。
因为屋里并没有备用的木肢，谢梓清他们就先找来根木拐，帮着他站稳行走。
眼下谢溪悠抓起靠在床畔的木拐，熟练支着自己往外走了。
堂下月明星稀，寒天冻地，冷得牙齿都上下打颤。
谢溪悠从茅厕中出来，睡眼惺忪，半睁着眼睛往前走。
突然眼前黑影一闪，手臂被人抓住，他失声要叫，嘴巴却堵来手掌，一时再动弹不得。
腋下夹着的木拐滚落在泥地上，闷声响过。
谢溪悠被股大力拖往后院，那人将他大力甩出去，丝毫没收着力道，谢溪悠躺倒在地，忍痛看过去。
朦胧月色下，程米的面容蒸腾着慑人的寒气。
“程、程哥哥？！”谢溪悠撑起钝痛的身体，急切为自己申辩，“我明明没有跟娘娘说是你带我出去的，你现在为何这样？”
程米目光明亮，好似把铮然出鞘的长剑，紧锁在他脸上，寸寸看过，声线平静，“你还要扮可怜扮到什么时候？”
谢溪悠迷茫摇头，“你在说什么？我不懂。”
“不懂吗？”程米冷冷挑唇，“你分明记得你爹娘，也知道他们在哪儿。”
谢溪悠双眼蒸腾出害怕与不解，始终摇着头。
程米蹲下身，盯着他那张芙蓉花般的怜人小脸，冷情吐字，“我听见了。”手指轻点耳朵，“刚才你睡觉的时候喊了你爹娘的名字，每个字我都听见了。”
此话一出，谢溪悠脸色顿变，煞白许多，程米毫不留情，继续道：“姑姑跟我说了她是怎么找到我的。”
眼光灼灼，撕扯开谢溪悠的心，“你跟那群贼人待了那么多年，若真想逃跑，哪用得着等到今天。
“况且有那么多的人你可以求他们帮忙，可你偏偏就帮了姑姑，让她救你出来。是不是也太巧了，还是说你是专门挑中了她，因为你想让她来当你娘。也就是怪她人傻，真就相信了你是个单纯善良的，但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？”
谢溪悠慢垂下眼睫，刹那又抬起，迎上程米冷厉的目光，却没表露出半丝惧色。
撑在地上的手掌慢慢屈起，像回缩身体的毒蛇，等待给人致命一击。
“今天你明明可以跟姑姑告状的，可你却没有，你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，不就是想让姑姑可怜你。”
明明是孩童干净清脆的声线，在这无边的夜色中，却显得瘆人。
他扯起唇，笑不是笑地拍上谢溪悠的肩膀，凑近他耳旁，“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，今儿我回来的时候，特意去了那条街，问过那个糕点铺子的掌柜，他说是因为你后来给了他一笔钱，他才去了衙门报官。”
话音刚落，谢溪悠脸上的惊怔与纯良一瞬消失，仿佛蓄势良久的毒蛇张开了血盆大口。
眉头深压，狠戾之色泄露无疑，狠狠推开搭在肩膀上的手，不屑道：“知道又如何？”
程米挑眉看着他乖巧不再的面容，并未出现任何意外之色。
谢溪悠掸开肩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，同他直接宣战，“你姑姑很好，我就是想让她成为我娘，不仅如此，我还要让贡熙叔叔当我爹，你如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？”
他重压眉眼，神色阴鸷，“要杀我灭口吗？”
“杀”这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，显得尤为突兀。
孩子本该是童真纯良的，可他说这话时十分寻常，平常的好像杀个人就跟剁个豆腐那般简单。
程米勾唇摇摇头，“你算什么？”他站起身，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，蔑视着底下的人，“我说过，姑姑是我一个人的姑姑，至于你，根本无需我动手。”
“你到底怎么看出来的！”谢溪悠忿忿难平。
明明他一直做的很好，在外人眼里乖巧听话，明明他很快就能达成目的了，可偏偏这时候有人非要拆穿他所做的一切！
程米本已经转身要走，听到他这话又顿住脚步，转回头，冷淡吐字，“因为我跟你是同一类人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若我是你，我也会这么做，但我不会给人留下把柄，也不会蠢到别人一激，就直接暴露了。”眼含嘲讽。
言罢，程米转身离开，坐在地上的谢溪悠发了狠，瞪着那个离去的背影，难忍地咬住指尖，咯噔咯噔，似要咬下块肉。
须臾，神思电转，突然从他刚才的话中明白了什么。
双瞳紧缩，喃喃道：“他根本不知道，他在骗我，他故意试探我！”
第二天，谢梓清一醒过来，只觉浑身酸痛，低眉看去，瞬间明白了。
谢溪悠整个人趴在自己身上，跟头小熊崽一般，沉得他喘息不得。
眼看小人还没醒，他把人抱住，妥帖放在旁边，继而转头往左看，发现那头已经空了。
谢梓清立刻穿鞋，披衣出门，就见程米站在院中，正偏头跟身旁的张氏说话，大概是说到了开心处，他脸上笑容灿烂至极。
“小米。”谢梓清出声，立刻引来那两人的注意，程米小步走过来，巴巴问她说：“姑姑，可以回家了吗？”
谢梓清把手掌落在他脑袋上，揉了一把，软发顶着掌心，心头说不出的熨贴，“嗯，等我收拾收拾就回去了。”
他又跟张氏说：“小悠还没醒，就不吵他了，我们先走，省得被那孩子看到又该哭闹了。”
张氏认同地点头，“是了，回头我让贡熙带着他，去你那儿看看。”
“好。”
谢梓清牵着程米离开，张氏送走两人，回头发现谢溪悠就站在门前，神色难明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“小悠。”张氏急忙走过去，抱住他寒凉的身子，也不知是站了多久，“外面多冷，快进屋。”
谢溪悠却没有动，张氏惊疑垂下眼，这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的谢溪悠突然冲她扬起双唇，张开手将她抱住，“贡熙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啊？我想要一个漂亮的腿，就可以去找娘娘了。”
“再等等，马上就回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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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梓清他们在外面留宿一夜，没来得及叫人去村里通信，怕家里人担心，两人一路走得很快，根本顾不得停下。
到了村外不远，远远就见有个人在村口张望，走近了，谢梓清认出是婆婆周燕如，冲她喊了声，“娘。”
周燕如抬眼，见是他们，立刻快步走了过来。谢梓清以为她是着急了，脚步也跟着快了些，很快碰上。
不等谢梓清解释情况，就被周燕如拉过手臂扯到旁边。
她神情紧张，偏头看那边的程米，见他没有在意，才松了口气似的。
“怎么了？”谢梓清迷惘不解。
周燕如抬眼，深深看她一眼，眼神闪烁，似有话说却又不敢说。
“到底怎么了？”
“秀儿，娘跟你说了，你可真是千万撑住了。”周燕如紧抓她的手臂。
谢梓清心内不妙，对上她闪躲的眼神，见她双唇上下碰撞，几个字艰涩吐出。
“你娘……没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