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米的一切过去，谢梓清全部都没有参与过。从书灵那里听到的东西十分不全面，寥寥数语，讲不尽、描不清一个人这么多年来的过往。

其实自打跟他变亲近之后，谢梓清有想过要问问他过去的事情，但又怕他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会再受到伤害，就一直没问。

他不问，程米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，从来不主动跟人分享什么。

所以从他口中说出的只言片语都显得格外珍贵。

可谢梓清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。

当着孩子的面把小狗摔死，莫不说是小孩，就连大人也很难承受。

他一时失了声，手里的小狗扭来动去，程米小心掀起眼皮，看它几眼，眼底闪着清亮亮的光。

“尿了尿了！”

周燕如的一声惊呼打破僵局，谢梓清手忙脚乱地把小狗放下来，地上很快深了一片，腾起难闻的味道。

小狗倒没什么羞耻心，在三人的注视下摇起尾巴，兴奋地转着圈跑动。

谢梓清顿时给它这没心肝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起来，抬眼间，就看程米的目光专注在胖乎乎的小狗身上。

一刹那神色温柔下来，“小米，你喜欢它吗？”

程米眼神犹豫，“我……可以说喜欢吗？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谢梓清忍着心酸。

“那……”程米盯着欢快跑动的小狗，语气里带了郑重，“我喜欢。”

“那我们就养它。”

旁边周燕如慈爱地看着程米，也说：“是，喜欢就养。”

程米顿时睁大双眼，“我可以养它……”他迟疑着，“我真的可以养它……？”

谢梓清轻轻点头，笑容肯定，“摸摸它，给它取个名字吧。”

程米试探着伸出手，指尖微微发抖，触上小狗柔软的皮毛，温暖柔和，像是触及到自己那颗支离破碎的心。

曾几何时，也有这样一条小狗被他满怀憧憬地带回家，却在一声暴怒后，重重摔死在眼前。

鲜血的红色，从眼中贯入，一直流进了心里，在那里插上把刀。

无尽的痛楚在时刻提醒程米，他其实和那条小狗一样，都是不被接受的孩子。

小狗被他抚摸着，之后扭过头伸出粉舌，轻轻舔舐他的手指。

霎时程米感觉心坎里的尖刀正被慢慢拔出，牵带着血肉，但他不痛，反而有种释怀的轻松。

有姑姑在，纵使小狗尾巴尖上长了白色的毛，会被人视为不祥，但它依旧可以留下。

这一瞬程米感觉自己好像也同样被接受了。

鼻尖酸涩冲上眼眶，他禁不住，咬唇止息，泪水却在刹那夺眶，释怀的一瞬总是伴随着多年来积攒的委屈。

“我可以……可以养它了……”

程米泣不成声，手掌盖在小狗的脑袋上，埋首在双膝间，只余触动的双肩。

.

小狗留了下来，取名叫除夕。

因为是在除夕前捡到的，所以叫了这个名字。

有了除夕，程米的脸上多了很多的笑容，他很喜欢它，怕它冷，会冻着，睡觉前总要把除夕抱进被窝里，用身体暖着它。

谢梓清自己在家时，也经常把狗狗抱到床上，所以看着这些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，就是婆婆对此颇有微词。

在她眼里，狗都是用来看家的牲畜，给口饭给口水就行，哪里还用得着这么金贵的对待。

不过她虽然面上不高兴，可实际上也是每日三餐，餐餐挑着好的给除夕吃。

谢梓清常常调侃她是刀子嘴豆腐心，明明就喜欢，还天天装作不喜欢。

也是有了除夕，谢梓清暂且搁置了去找谢贡熙的事，觉得有条狗狗陪着的效果好像更好，程米也没有那么反感，还变得愈发活泼开朗了。

不过他这边虽然打算放弃了，那头周燕如却开始催起来，一天要问三次，就在饭桌上，等程米吃完饭离桌，她就问，问谢梓清到底怎么想的，什么时候去说。

谢梓清莫名有种回到现世，被父母催找对象的即视感，烦不胜烦，忧大于忧，只得用些话敷衍了事。

可他不去找，人却主动找上了门。

谢贡熙果真是说话算话，那日走前说好会再来，果然又来了。

跟之前一样，提了大堆东西，不过另外一手还牵了谢溪悠来。

谢溪悠走得不太利索，看样子是没能跟新换的木肢磨合好。

他一进院，立刻挣开谢贡熙的手，欢喜地张开双臂，扑进谢梓清的怀里，软糯糯地唤，“娘娘。”

谢梓清再次见他，也很高兴，揉了好一会他的脑袋。

之后谢溪悠兴冲冲给她看自己新换的木肢，制作精巧，原来不能动的关节，此刻都安上了能活动的木珠，可以随意弯折扭动木腿。

工艺精妙绝伦，就表明价格一定不菲，然谢贡熙轻描淡写，说是衙门里的人一起凑的。

正说着，谢溪悠注意到谢梓清侧后面的程米，一眼看见他怀中抱着的小灰狗，神情激动了些，“小狗！”

谢梓清顺势回头，问说：“它叫除夕，小悠也喜欢吗？”

“喜欢！”谢溪悠表达出满满的喜欢，看得谢梓清整颗心都跟着软了，就道：“小米，你跟小悠一起玩吧。”

谢梓清有意借此促进二人间的关系。

然程米态度平平，手掌抚摸着小狗柔顺的皮毛，淡淡扫了谢溪悠一眼，眸光亮堂却微冷，“好啊，你过来，我让你摸摸它。”

他这话是直接冲着谢溪悠说的，谢溪悠愣了下，随即步步走近。

谢梓清和谢贡熙在后头看着，欣慰地弯了眼眸。

这时周燕如提起话头，对两个孩子道：“跟奶奶一起回屋里玩吧，外头冷，除夕容易冻着。”

同一时刻，谢溪悠伸出手抚摸小狗的皮毛，“原来它叫—”除夕啊。

程米却突然抱着小狗往后一撤，谢溪悠的手由此摸了个空。

“奶奶，我这就进屋。”

他边走边有意无意地瞥后面呆呆而立的谢溪悠，唇角噙起若有似无的笑。

谢溪悠慢吞放下手，慢慢攥紧成拳，回头跟身后两人说了声，随即跟进了屋。

谢贡熙眼观这一幕，偏头笑道：“看来他们两个还挺喜欢一起玩的。”

“嗯，确实是。这样也好，孩子们孤零零的，实在是孤独，有个伴陪着，总比一个人待着好。”

谢贡熙眸光微动，静看她几息，轻道：“秀儿姑娘会……觉得孤单吗？”

谢梓清愣了愣，“嗯？”

转头的瞬间对上他专注又认真的目光，一刹理解了他的弦外之音。

那一句话本是谢梓清的无心之语，却不想听者有心，凑巧推就了现在的局面。

他心猛地一跳，继而愈来愈快。

而谢贡熙清润的双眸一转不转，等待着她的回答。

谢梓清对上他等待的目光，明白这个回答万分关键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以后的关系。

诚然他不喜欢谢贡熙，只把他当个好朋友，可自己注定要离开这里，等以后自己不在了，他还是希望能有个人和自己一样对程米好。

所以他要为程米安排好一切，他也必须说出来，即便清楚程米会不喜欢。

往日于镜前的笨拙练习在这一刻被全数抛诸脑后，谢梓清转过身，眼神平淡却真挚，“你呢？”

谢贡熙看着眼前人温然一笑，笑容无奈，语气微含幽怨，“秀儿姑娘，你以为我为何常来找你？不单是因为小悠……”

说着，他双耳渐染绯色，深吐口气，坦诚道：“反而是我借着小悠的名义，只因为我想……见你。”

“见你”二字落下，像在谢梓清耳畔重敲梵钟，嗡嗡声动。

得到了肯定的回答，他的心在飞快跳动中慢慢平复，却不知怎的突然捕捉到了一丝不对，也来源于他的心。

隐约的愧疚涌上，他忽然觉得这样等同于在欺骗谢贡熙。

因在谢贡熙眼里，看到的只有“程秀儿”。

可若有一天，自己离去，这副身体还归“程秀儿”，那一切就都乱了。

“我所言皆真，秀儿姑娘，我想……问你的意思……”谢贡熙还在说，端方有礼，温温柔柔，“你是如何看待我的？”

在意识到那一点后，谢梓清原本坚定的想法顿时动摇，完全没办法专注听他讲话，越发觉得心里有愧，不能这样浪费一颗真心。

慌乱道：“贡熙，我有些冷，我们进屋去看看孩子们吧。”

谢梓清逃避了，不等谢贡熙有所反应就仓皇转过了身。

他走得很快，以至于完全没看见谢贡熙听见她的话后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与难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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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屋后，周燕如利落地给两个孩子点上炉子，留下他们坐在屋里玩，接着转头进了厨房。

眼见人都走了，谢溪悠索性也不装了，乖巧的笑容被一片寒色取代，“多亏了你，扔了我的旧腿，我才能换得这么好的腿，你知道这有多贵吗？”

程米坐在炉子旁，手指捋动除夕的毛，没有搭话。谢溪悠也不恼，自顾自道：“算了，跟你说了也没用，反正我还要谢谢你。”

他走到程米对面坐下，隔着炉子冷冷看他，“对了，我还要告诉你，娘娘马上就要嫁给贡熙叔叔了，她会变成我娘，以后只疼爱我一个人。”

程米依旧没说话，谢溪悠有种被忽视的愤怒，提高声量，语气冲冲的，“喂！你到底听没听到！”

“嗯，听到了。”漫不经心地分过一眼。

谢溪悠看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，感觉十分诡异，“你不生气吗？！你不是说什么姑姑只能是你一个人的姑姑！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？”

程米终于抬起了头，正视他，墨玉也似的瞳模糊映出火焰的暖色，“我可以接受你来当我的弟弟，我也可以接受谢贡熙成为我的姑父。”

谢溪悠眼珠一寸寸缩紧，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，程米却依旧神色平淡，“这些的前提是姑姑喜欢，只要她喜欢，我怎么样都无所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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