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进屋，谢梓清看到的就是幅极和谐的景象。

程米和谢溪悠并肩而坐，脑袋凑在一处。

灰绒绒的除夕坐在地上，被他们用手指分别逗弄，气得张大了嘴，作势要咬，却又因为力道太大，胖胖的小身躯往前猛跌去，脑袋砸在地上，摔了个狗吃屎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谢溪悠笑声清脆，指着地上的除夕，“它想咬我们，结果自己先摔了。”

程米没做声，手掌捞过地上扭歪的小狗，“它还小，扑不稳很正常。”

谢溪悠刚要反驳他，余光瞟见抹粉荷色的裙摆，顿时转过头，兴奋道：“娘娘！”

谢梓清这才迈开腿，“看来你们都很喜欢跟除夕玩。”

到程米跟前，矮身拿手指逗弄小狗的鼻子。

除夕抽动鼻子，打了个喷嚏，跟着又张开嘴打了个哈欠。

“它跟你们玩得都困了。”谢梓清满眼堆笑，直起身。

谢贡熙自她身后走来，歪头看清屋内情况，“既如此，不如今日我们先离开。”

“啊？”谢溪悠语气急了些，掌心掐紧，“才来了没一会儿呢，为什么要走？”

谢贡熙不动神色地看了她一眼，心里乱作一团。

刚才她的话已让谢贡熙清楚了她的想法，他知道那等同于拒绝。

他是县里的捕头，常常受人夸赞，到了婚娶的年纪，也时有人给介绍些女子。可谢贡熙对那些没有兴趣，一门心思压在衙门上，连家都不常回。

直到那拐卖孩子一案，程秀儿的突然出现。

最开始只是觉得她很有意思，不跟平常女子那般拘谨，反倒是热情开朗，便如太阳一般照入他的眼中。

以至于谢贡熙总是想起她的一颦一笑，他想了解她，而捕头的身份让他想查些什么事都变得易如反掌。

早早就知道她刚死了夫君，如今一个人与婆婆住着。

谢贡熙其实不想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，可谢溪悠的留下给了他借口，他可以借着这个孩子，无数次满足自己的私欲，只为了能有理由见她。

程秀儿刚离开的时候，周长云时常在耳边念叨，说她多么多么好，若是放过了以后可能就找不到这样好的人了。

谢贡熙私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，但他装作不在意，却在闲下来的时候，经常想起这件事。

所以他来了，想知道程秀儿的心意，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，携手一辈子。

但……

谢贡熙收回视线，艰难扯起苦笑，“小悠，奶奶还在家里等你，我们不能让她太着急，对不对？”

不等人开口，他又说：“再说了，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来呢。”

谢溪悠被他说的，态度终于松动，“好吧……”起了身，拉住谢梓清的衣摆，跟她道别，“娘娘，我下次再来。”

谢梓清“嗯”了声，听着谢贡熙突兀的道别，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
作为朋友，他不想伤害谢贡熙，不想为了回家而浪费他的一片真心，可如今这样态度不明的拒绝，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伤害。

谢梓清陷入两难，默不作声地看着二人相携离开，一步一步，就快走到院门处。

他心跳得跟激烈敲响的战鼓一般，声声催着他做决断，两个选择，到底选哪一个。

“姑姑。”

孩子清透的嗓音在身侧响起，谢梓清落眸看去。

程米抱着小狗，目光一转不转，仰看而来，“如果姑姑喜欢的话……”眸子微弯，唇角提起，干净笑道：“有个姑父我也会很喜欢的。”

心跳霎时暂停，谢梓清身体快过脑子，不受控地拔步追去，走在前头的谢贡熙听到脚步声，顿步回首。

就看谢梓清已经走到了近前，谢贡熙心猛地一跳，紧张感骤然而生，“秀儿……姑娘？”

“我……”谢梓清慌乱一瞬，视线定住，坚定道：“贡熙，我想好了，我愿意。”

说完，谢梓清怕他听不懂，又深吸口气，打算将话说得更清楚些。

谁知谢贡熙突然笑出了声，明媚和煦，好似冰化雪融，初晴后的第一抹朝阳，听得谢梓清一脸莫名，“秀儿姑娘还真是一如既往的……”

话没说全，尽是笑意，他忍住，言辞正经，“既如此，不日我便会上门提亲，还请秀儿姑娘等我。”

谢梓清点点头，直到两人已经离开多时，还恍如梦中，万般的不真实。

“这可太好了，秀儿，等他来提亲，过了年，就可以成婚了。”周燕如难掩话里喜悦，是真的为“程秀儿”感到高兴。

谢梓清没立刻应声，掐掐脸，直到疼痛把他的理智召回，才道：“嗯……真好。”

人生第一次要嫁给一个男的。

谢梓清不知是喜是悲，心里情绪很是复杂，就感觉飘飘忽忽的。

“饭马上做好了，先吃饭吧。”周燕如喜气洋洋。

谢梓清随口应着，脑袋里突然嗡一声，倏地眼前一黑，直接失去了意识。

闭眼的前一刻，耳畔传来周燕如紧张的叫喊声，以及另外一声熟悉的机械嗓音。

“恭喜宿主，任务完成！”

.

等他再有意识，睁开眼，就对上了程米通红的双眼。

他瘦了不少，眼睛红得像兔子。

谢梓清想笑，觉得他这样子可真乖，一点戾气都没有，和书里描述的完全不一样了。

看来自己真的做到了，改变了他的性子，所以任务才会完成的这样突然。

“姑姑……”程米声线颤抖，扑在床前看着女人，泪水在眼眶中打转，颤悠悠的，要流下来。

受他感染，谢梓清莫名也有些想哭。

临到头了，还真有些舍不得这孩子了。

昏迷的时候，他的意识曾短暂地进入了个空茫的世界。

在那里面书灵仍旧是以声音存在，告诉他，“宿主，你的任务完成了，监测到男主性格中的暴戾指数急剧下降，他现在完全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了！”

谢梓清揉了揉太阳穴，脑袋还有些痛，“所以……我可以回家了？”

“对啊！”书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，“目前评论一片大好，正好给宿主看看。”

话音落，面前突然展开一块电子显示屏，页面不停滚动，上面的评论也反应在谢梓清的眼中。

“很好看，男主为什么一见到他姑姑就跑啊？”

“居然逆转了，原来是这样！”

“呜呜呜，他们都好可怜，不该这么被对待的，错的是这个世道！”

“好看，不够看，请多多的更新！”

“宿主看，这里面完全没有恶评了！”书灵欢快道：“而且现在男主性格稳定，完全不存在任何危害，宿主你圆满完成了任务，我会负责送你回去。 ”

话音一转，“不过要是直接抽离，会显得太过突兀，所以需要这具身体慢慢的死去，然后宿主就可以回去了！”

“那……”信息太多，谢梓清脑中一时混乱，“那他……小米会怎么样？还有婆婆，还有谢贡熙，他们都会怎么样？”

“这个……好像已经与宿主你无关了，宿主只要等着回家就行，不过……”顿了下，书灵才继续，“就是这个过程有些难熬，请宿主千万忍耐。”

当时谢梓清没理解它这话的意思，白光一闪就又恢复了意识，看到跟前的程米，他安慰他只是太累了，让程米放下担心。

不过谢梓清很快就体会到了书灵的话，身体跟即将凋零的花朵一般，每一次呼吸都在加重器官的衰败。

起先，他跟平常一样能吃能喝，与程米一起逗狗，只不过身体容易累，也更容易乏累，他的觉开始变长，每每都是被程米唤醒。

“姑姑，为什么你最近一直在睡？”

谢梓清抚摸怀中孩子的脑袋，真相就在嘴边，他却不能相告，转了话头道：“小米，姑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孩子，姑姑很喜欢你。”

程米不觉撑起头，疑惑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，而且她为何看起来那么悲伤。

他没发觉程米怪异的眼神，还在说：“以后若我有了孩子，希望他会像你一样，我会给他取名叫谢—”

话音滞住，他失了言，意识到的瞬间，已经晚了。

程米不解追问，“为什么要姓谢？”

难道是因为谢贡熙吗？

谢溪悠也姓谢，姑姑想要一个姓谢的小孩吗？

谢梓清很快找到解法，迎着他的目光，轻道：“因为姑姑很喜欢这个姓氏，所以要给孩子取名姓谢。”

他的状况在恶化，话说的多了，就会加重喘息。

程米听在耳朵里，默默埋下脑袋，蹭了蹭，“只要姑姑喜欢，那我也喜欢。”

又是一场大雪，除夕近在眼前，就在三日后，谢梓清却在这时候倒在了雪地中。

大片白雪飘飘洒洒，谢梓清本是想出去看看雪，可身体骤然发软，脑袋一瞬断线，在程米和周燕如的喊叫声中倒地。

这一次，他没能再起来，躺在床上，只有眼睛能动。

那种濒死的感觉就像是全身都浸满了水，拖拽着他，根本挣脱不开，连喘息都难了。

“姑姑、姑姑……”

程米在哭，哭得哽咽，失了声，“为什么会这样？为什么突然就病了？”

“小米……”谢梓清费力抬起手，想碰一碰他的脸。

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，他记起了李云英，一刹那竟然理解了他那时的恳切。

程米感受到她的想法，把脸主动凑上来。

拇指擦过他眼下，谢梓清吞气道：“别哭，你一哭，我心里就难受。”

话音已经很细微了，几乎是气声，在这个时候，他还强撑着勾起唇，“我给你唱个歌，你不要哭……”

“这里的……山路十八弯……这里的……”

已经没有半点调子了，每吐出一个字，都像是有把刀在五脏六腑中剜过，气息渐沉。

“姑姑，我不哭了，你看。”

谢梓清此时已经连抬眼都很艰难了，眼皮沉得厉害，半阖着眼，手指轻触他的脸，“小米，除夕不能陪你过了，你跟奶奶……一起，一定要快乐……”

“不……姑姑，你答应我了的，一定不离开我，你说话不算数！”程米泣不成声，泪水霎时模糊了双眼。

谢梓清却感觉自己身体愈来愈重，嘴里无声喃喃，“对……不起……”

之后蓦然一轻，仿佛化为了外面飘动的雪，被风一吹，吹往别处，再捉不到。

触碰的手倏然落下，程米怔愣一瞬，撕心裂肺地喊起来，“姑姑！”

房门被人推开，狂风没有休止地涌入，裹挟着大雪。

慢一步赶来的谢贡熙眼底通红，恰看到那截无力垂下的手臂，泪水滴落，痛苦哽咽，“秀儿……”

周燕如跟在他身后，不可置信地跌入屋中，“秀儿！娘把人给你带回来了，你怎么不等等娘……”

瑞雪兆丰年，村人们都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新年，期盼新年能带来好运。

然小小的屋舍中，哭声喧天，悲戚直冲云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