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年后。
河间府，景和镇。
夏日蝉声嗡鸣，烈日当头，街两旁的小贩们没精打采地摇着蒲扇。
细数这条长街，也就卖冰粥的小摊前生意还算不错。
烈日炎炎，街上人少，独这小摊下坐了几个人。
“小哥，劳烦来碗冰粥。”
润朗清泽的男子嗓音，似有清风伴随，驱散厚重的暑意。
小贩忙的连头都没空抬，下意识应声回道：“好嘞，您装起来还是坐下吃？”
“坐着吃。”
“里面还有位置，客官里面请。”小贩边说边抬眼。
就看来的这人一身青色直裰，下摆缀着银白竹纹，温煦的书生气扑面而来。
世人多对读书人心有敬畏，小贩便在给他的那一碗里，多放了些莲子，供他消暑静心。
“多谢。”男子温声道谢，与小贩点了个头，执起瓷勺。
假使此刻细看他的表情，会发现他神色略略激动，与外表透露出的沉稳并不相同。
舀起一勺冰粥入口，独属莲子的清香顿时满溢，冰丝丝的口感冲淡热浪。
这一口下去，谢梓清差点没感动得流出泪来。
天知道，他有多不容易！
是的，他又回来了。
或者换句话说，是被人强行带回来的。
那天他咽下最后一口气，身体一轻，脑中盘旋着好几个人的哭声，最后逐渐模糊。
书灵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，“恭喜宿主，任务圆满结束，这就送你回去。”
当时谢梓清还没从死亡的劲儿里缓过来，懵懵的，没有说话。
书灵就自顾自说道：“另外宿主无需担心外面的时间，书中流速慢于外界。接宿主进来那天，宿主因为压力太大患上抑郁症住院，来书里这段时间就相当于宿主在病床上睡了一觉，所以没人会怀疑。”
“抑郁症”三个字扯动谢梓清残存的理智，脑袋里“铮”一声，回想起某些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。
大三的时候他开始准备考研，大四成功考上了理想的学校，对未来的科研生活充满希冀。
研一的时候，老师给他定好了方向，他踌躇满志，打算在科研道路上大展身脚。
然而读研中发生的事却将他这个梦彻底击碎。
是以读到研三上半学期，寒冷的冬日，就快迎来新年，在那个大家都欢天喜地的日子里，谢梓清独自坐在房间的电脑面前，因为导师发来的信息而彻底崩溃。
一把小刀，划开一线血污，就这么进了医院。
谢梓清猛然记起这些，散落的记忆就跟拼图的碎块般慢慢拼凑起来。
也是在这个时候，书灵的一句“再见，宿主”，结束了他短暂的穿书之旅。
再醒来，入目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身侧。
守候多日的妈妈见状扑了过来，“清清。”肩膀一抽一抽，泣不成声，悲恸不已。
也是怪了，或许是在书里死过一次，又或许是在书中经历过太多悲苦凄惨。
谢梓清竟觉得此刻心绪无比平和，就像一汪静静的湖泊，没有一丝焦躁和悲戚。
他抬起右手，轻碰了碰母亲的发丝，声音轻轻，“对不起，下次不会了。”
醒来后，谢梓清的身体其实也就没大碍了。
不过左手手腕裹着的厚厚纱布，仿佛一团闷在胸腔里的气，时刻提醒他，他曾经做过何等愚蠢的事。
留院观察了几日，确定精神还算正常，谢梓清跟着父母一起回了家，当然医院开了大堆治疗抑郁症的药。
他离开医院的那天，正好是除夕。
天气很冷，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。
神思一阵恍惚。
小米他们还好吗？
他有心想问，但是没有人会回答他。
此后，谢梓清慢慢回归了正常生活，过年的时候，来家里做客的亲戚朋友都格外小心，不敢多问什么，也害怕发出太大的动静。
谢梓清看着他们，无奈一笑，下意识摸上左手手腕，那里的纱布已经拆了，变成一条微微凸起的疤痕，祛除不掉。
“清清，来，过来吃饭了。”
谢梓清走近众人，坐下后，席上众人气氛略显压抑，像被不断压缩的海绵。
坐他身旁的舅舅局促地提起筷子，夹了点白嫩嫩的鱼肉，“来，吃点鱼，补补身体。”
不等谢梓清回答，吓了一跳的母亲抢先回道：“他不爱吃鱼。”
“那、那多吃点肉。”舅舅又夹了一筷子五花肉。
“哥，清清也不吃猪肉。”
“这……那饺子，吃个饺子。”
这回没等母亲开口，谢梓清主动道：“舅舅，我不吃煮的饺子。”
顿了顿，目光看向众人，“其实不用那么紧张，就跟平常一样就好，要不然我还怪不适应的。”
他这话一出来，那种紧绷的气氛顿时缓解，舅舅率先笑起来，把夹起的饺子放进嘴里囫囵吃了，“就是，清清都这么说了，就别绷着了，快吃吧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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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日后的一个晚上。
近几日谢梓清每天都睡得很晚，今天也是，正看着手机。
脑袋里突然嗡一声，一瞬的空白过后，手指失了力，手机掉落在床上，无声无息。
“书灵，你没事吧？不是说完再见了吗？现在又把我扯过来干嘛？！”谢梓清气冲冲，对着空气怒吼。
书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，毫无羞愧，“再见的意思有很两种，一种是再也不见，另外一种就是再次见面。”
哈哈一笑，书灵说：“我们正好是第二种呢。”
“你嘴里到底有没有能信的话？”
书灵无辜，“我从来没骗过宿主。”
“你闭嘴，别提那两个字。”谢梓清捂住突突直跳的眉骨，心有升起不好的预感。
果不其然，下一刻书灵就换了个哀愁的语气说：“宿主，求你帮忙，要不然这个世界就要崩塌了！”
他说的煞是严重，谢梓清到底还是心肠软，就问说：“怎么了？”
“男主他、他不按套路出牌！”书灵欲哭无泪，却没把话说明白，恳求道：“宿主，这次的任务真的很简单！”
“只需要让男主考上秀才就行。”话未落，又急急保证道：“真的，我保证！”
谢梓清一听他遮遮掩掩的语气，就猜到肯定是程米做了什么反常的事。
其实回来这几日，他也很担心那边的程米，自己突然离去，对他来说，或许是个极重的打击。
于是，斟酌一番，说：“好。”
然后，在书灵的连连道谢声中，他再次回到书中，这次穿成了正正经经的男子，还摇身一变，成了个声名远扬的先生。
就是那种无数学子想要拜入门下的文客。
这身份来得有些高，谢梓清深感顶不起来。
在现世还好，他是个研究生，别的不谈，说起他研究领域里的东西，他基本都能讲得头头是道。
但这古代的文人谈论的都是治国安民的谋略，为国为民，忧国忧民，实不是谢梓清肚子里那点笔墨能驾驭得住的。
书灵说他的任务是帮助程米考上秀才，谢梓清想按着书灵描述得程米表现出的聪明劲儿，该是信手拈来才对。
但书灵却很是叹息一阵，“宿主，男主现在……”
声线拖长，勾得谢梓清的心都高高悬起，就听他说：“根本不沾读书的事！”
.
谢梓清边吃着冰粥，边把视线往斜对面的胭脂铺子里投。
不多时，就看远远驶来辆马车，棕皮大马开道，马蹄声阵阵，唬得街上行人慌忙避让。
很快马车在胭脂铺子门前停下。
炎炎烈日，圆轮似的太阳像是要把人都给烤化了，马儿受不住热，不住喷着热息。
素色的马车帘子被只清瘦的手掀起，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面容随之跃入眼帘。
谢梓清的心高高提起，在见到他的一瞬，又放了下来。
是他。
即便他已经长大了，五年的光阴让他从一个受人欺辱的小儿长成个渐有世家风度的少年。
算算，他如今已有十三了。
容颜也改变了不少。
眉色黛而深，眸子渐长，被菖蒲似的鸦色长睫掩着，两片薄薄的唇瓣轻抿，脸色冷淡，不含一丝笑意。
谢梓清看着他稍显陌生的面容，却不觉得疏离。
对他而言，一切都是昨日，他不过刚刚别过小米一日，他就已经长大了。
少年一手擎帘，利落下了马车，身上天青色的圆领窄袖云纹襕衫，衬得他容色胜玉，平添无数贵气。
他下车站定，眸光很轻很淡地扫过，有一瞬谢梓清感觉好像跟他对视了。
可下一刻那对长眸轻飘飘地滑过，令他清楚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。
也是，五年都过了。
自己又换了具身体，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来自己。
也不可能总是“姑姑、姑姑”的叫自己了。
胭脂铺子的掌柜先一步迎了出来，对少年拜道：“干少爷，这么热的天，您怎么还特意过来了？快进屋，我去给您买完甜粥。”
他做势要去对面的冰粥小摊，却被少年拦下，“不必，我收完账簿就走。”
声音中犹存孩童的稚气，可语气却是正正经经，不容拒绝的贵气。
谢梓清远观一切，就听周围人议论道：“那就是谢少爷？”
“什么谢少爷？那是干少爷。”他嗤笑着，很是不屑，“也就是他走了大运，快饿死的时候给谢员外碰上，养他至今，这才得了个干少爷的名号。”
“不然就凭他谢南洲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，能有现在的地位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