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梓清落了水,幸而当下是夏季,身上的水很快就干了。
但还是弄得一身狼狈。
除夕自觉犯了错,大黑尾巴夹紧,脑袋低垂,连眼珠子都躲躲闪闪,凑在谢南洲身边龟缩着,却又不敢离得太近。
本来谢梓清落水后的怨气很大,毕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,但缓过来平复好以后,一看除夕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,顿时气全消了。
罢了,它什么都不懂,只不过想亲近自己而已。
而搞成了这副模样,谢梓清心知诗文会是去不成了,只得由谢南洲亲自送回家中。
其实他还是想去的,可谢南洲态度坚决,死活不肯,说什么都要给他送回家。
坐在马车上,两人相对而坐,除夕窝在中间,默默趴着,半点动作都无。
车轮声滚滚,外面冲天的喧哗衬得车内更静,诡异的安静。
这时谢南洲突然开口,“先生真不用去看大夫吗?”
“没必要吧……”谢梓清挠挠头。
今日约定在午饭后,那时辰艳阳毒辣,只小半会儿,谢梓清身上的衣服就已经半干了,头发同样。
但不知为何,开始透出若有似无的腥味。
尤其在这种密闭逼仄的环境下,味道更重,充斥在鼻尖,挥之不去。
谢梓清自己闻着都觉得难以忍受,完全不敢想谢南洲那边做何感想,局促地抵拳轻咳,“还是快回去吧。”
“但若是先生因此病了,我难辞其咎。”
“我身体康健,绝不可能生病!”他信誓旦旦,双颊发热,吼出这句话。
然而甫一到家,谢梓清就感觉浑身发冷,从内而外,骨头缝里都在哆嗦。
家里伺候的小厮发现不对,立刻就要去请大夫,谢梓清想着这点小病请什么大夫,简直矫情。
于是只让他煮了碗姜汤送来。
一碗热乎乎的姜汤下肚,冲淡了体内的凉意,谢梓清舒服不少。
可晚上刚睡下,身体忽然变得很沉,手脚都跟灌了铅似的,脑袋昏热,意识浮沉。
他还是低估了这具身体的脆弱,古人医疗水平落后,身体的耐受力同样差劲。
大夏天的,落了水,凉意顺着肌肤渗透,其实已经埋下了隐患,须得喝贴药彻底消除病根才行。
也就谢梓清是个粗心大意的,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,这才让隐患扩大,直接就病了。
迷迷糊糊间,他听到谁急迫的话音,挣扎着掀开眼皮。
斑斓光影,一抹少年的身影若云似雾地闪过,凑在跟前,面容被亮光照得清晰。
谢梓清脑袋不甚清晰,烈火在灼烧他的思绪。
他不是没有发过烧。
研三的冬日,放假前夕他重病了一场,那时候在学校,烧得全身都没有力气,可室友们都不在,没人能帮他。
他只能撑着病躯,给母亲打去电话。
电话那头,母亲语气焦急,“妈妈给你买点药过去,好吗?”
谢梓清心里忽然委屈起来,宿舍空无一人,无尽的孤独感在母亲焦急的询问声中逐渐放大,充斥整颗心。
“不……”压住哽咽的哭声,他尽量正常道:“不用,我自己买点就好。”
母亲在电话那头,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干着急,嘱咐了许多,才难掩担心地挂了电话。
谢梓清放下手机,眼泪一瞬就淌了满面,哭声低低,连放肆大哭都做不到。
他心里的压抑和委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病全给逼出来了,只想有个人能陪在身边。
给他一只温暖的手,他就能暂时忘却生活中给他的压迫。
可惜那一天,谢梓清没能等来人。
过往的画面浮现,令深埋心底的恐慌焦灼不安一瞬放大,他忍不住伸出手,迫切摸向那抹虚幻的光影。
触碰到的刹那,温暖的触感大大舒缓了他内心的不安,一颗心随之平稳落下,铺天盖地的困顿袭来,逼着他沉沉睡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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闻讯而来的谢南洲低眸看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,紧紧的,五指叩紧,透出浓重的忧虑不安。
视线上移,滑过男人眼角的泪,雨线似的落下,坠得谢南洲心里微微一颤。
好似看到了从前的自己。
这种感觉太奇怪了,从另外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并且还是从一个自己很讨厌的人身上。
但他并未掰开他的手,由人紧紧握着,就好像在给从前的自己一个慰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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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谢梓清醒过来,屋里没有一个人。
他转过头,阳光穿过窗户,照耀在他脸上,一下子就像回到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里。
慢慢伸出手,手指在光线中扰动。
恍然一时,那到底是不是梦?
小厮很快进来,看谢梓清醒了,长舒口气。
“老爷总算醒了,谢家的人都来问过好几回了,要再不见您醒,怕是就要悬赏求医了!”
小厮叫王武,负责打理宅里上下,地位等同于管家。
只是谢梓清现在住的家不大,也就谈不上家里有管家。
王武是个宽厚老实的,从没让谢梓清担过半点心。
再加上谢梓清又是现代思维,不喜欢搞那主仆之别、尊卑差异,是以两人说话恰如朋友一般。
闻言,他忍俊不禁,“王武,干脆你改行去当说书先生吧,这抑扬顿挫的,肯定座无虚席。”
“老爷莫打趣我,我就是一粗人,哪能说得那些。”他倒过碗水,递给坐起身的谢梓清,随口道:“老爷病了这几日可真吓人,那会谢家的干少爷来,老爷还紧紧抓着他的手,一边抓着一边哭,真叫个鬼上身了一样。”
“什么?!”
谢梓清手指一颤,碗中水哆嗦洒出不少,他惊瞪着眼,急问道:“我还干什么了?有说什么话吗?”
谢梓清已经怕疯了,人在病头上,脑袋糊涂,什么话都有可能说。
万一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,被谢南洲发现端倪,知道自己就是他那死去的姑姑,还不得吓死!
王武也被他过度强烈的反应嚇了一跳,磕巴道:“没、没,就抓了手,然后哭了……剩下的,我、我其实也不知道……”
好嘛,你不知道,那我该问谁去!
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,王武起身去开门。
谢梓清眼神空洞,端起碗,猛灌口水。
病后身体的疲软渐起,他决定先不想谢南洲的事,搁下碗,躺回床上,哄着自己睡觉。
没错,睡觉!
只要睡着了就好了。
刚闭上眼,王武又进了屋来,“老爷,谢家送了好些东西来,还递了帖子。”
“什么帖子?”
谢梓清头疼地起身,王武把帖子递给他,他打开一看。
好嘛,越不想见谁,谁越来。
帖子里顶头三个大字,“谢南洲”。
内容大概如下:
抱歉害你生了病,所以我想请你吃顿饭,聊表歉意。
王武在他跟前站着,他不识字,就默默等着老爷的吩咐。
要说他这老爷,真是年少有为。
今年不过二十七,就已经是位举人了,长得眉目清秀,脾气也好。
可惜就是没有夫人。
想着想着,视线一动,就看床上人突然倒回枕上,把展开的帖子盖在脸上,遮全后,一动不动了。
王武愕然,“老、老爷?”
谢梓清双手交握,置于腹前,“人已死,勿扰。”
逃是不可能逃的。
谢梓清将养几日,身体大好,就去赴了谢南洲的约。
他甚少主动相邀,所以尽管谢梓清万般不乐意在这时候与他相见,却也不想放弃这个珍贵的机会。
地点约在了离他住处两条街远的方岳轩,极富盛名的饭馆,每日来往的客人无数,有时候人多起来,还须得在外面排队。
两条街,谢梓清想着离得近,就走着去了。
正好他这几日躺在家里养病,躺的骨头都软了。
也是在病中,令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活动活动筋骨,强身健体,再不能因为这么一点点小病就跟要死了一般。
街上熙熙攘攘,摊贩们争相揽客,好不热闹。
骤闻一声叱骂,“滚滚滚!哪里来的臭要饭的!快滚!”
街边包子铺,掌柜嫌恶地挥手,而被他驱赶那人,浑身破破烂烂,面黄肌瘦,一推即倒,坐在地上好半响都没能起身,跟个纸片似的。
“你!你别碰瓷啊!”
掌柜估计也没想到他如此不堪一推,仓皇地张望四周,为自己辩解,“我都没使劲!不干我的事。”
围观群众里有热心肠的,立刻走出来打抱不平,把人扶起,对着掌柜责道:“分明是你推了人,还要怪到别人头上不成?他不过是饿了,想吃个包子而已!”
“唉,估计又是逃荒来的吧。”谢梓清身侧站了个老人,忧心忡忡看着前头情况。
跟着有人接话说:“这几天镇里来了不少了,听说中州大旱,地都裂了,粮食种不出来,没吃的,为了不饿死,那些人就只能往外面逃。”
“天灾,这是天灾啊!”老人痛惜。
站出来的好心人很快替那人付了包子钱,又让掌柜道了歉,总算把这事掀过篇去。
围观的人慢慢散了,谢梓清却仍然没走。
他看着那形容狼狈的人狼吞虎咽,一个包子两口就囫囵了,还恋恋不舍地舔着手指上沾着的肉腥。
“中州”二字实在令他熟悉,从前他与谢南洲就住在中州境内,如今听到他们遭此大难,难免唏嘘一时。
等走到方悦轩,谢南洲已在二楼雅间等候多时了。
上来先问了句,“先生何以这么晚才来?”
语气里暗藏不满。
是了,两条街的距离,一炷香不到就能到。
但他生生走了一个时辰。
谢梓清心里激荡不定,扶额坐下,叹口气,“撞上了从中州逃难来的人,一时有感,便多看了会。”
谢南洲眼神闪动,五指一紧,语气不定地重复道:“中州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