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面千相是无妄山的造物,可以让使用者在他人的眼中完全变成另一个人,无论是相貌、声音、还是行为举止。
金丹以上的修士自然是可以用术法改头换面,也有人用化形粉洒满全身,但也难以达到惟妙惟肖的地步。
与其改变自己,不如改变他人眼中的“自己”。
所以说到底,百面千相还是一种阵法,幻术阵法。
“这可是小生压箱底的好宝贝之一,”文弃儒得意道,“如今一看,果然效果神奇、名不虚传。”
此时见生在他们眼中,已经完全变成了方才少女的样子,个头不高,脸是圆的、眼也是圆的,颊上散落着一些雀斑,肤色微黄,却遮不住独属于少女的盈润生机。
百面千相由于效果太过逼真,如今只能在灵集中私下交易,价格自然也是十分高昂,文弃儒此番出手,可谓是十分大方。
他似乎也不介意,反倒兴致勃勃,:“我手上这个,只能维持七日效力,好在记相大人说了,大雩祭就在三日之后,时间也算充裕。”他凑得极近,在见生肩膀连拍数下,“唔,看着虽然娇小,实际摸上去,还是原来的样子啊。你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碰到。”
“我会送你去霍府。”白惜光道,“作为雩女,参加三日后的雩祭。”
“你可明白?”
见生点头。
“你是霍家小姐的婢女,在逃走的路上被我捉住了。”瞎子一步一步走过来,缓缓伸出手,按在见生的后颈上。
指腹粗糙,掌心温热。
见生:“嗯。”
发出的声音依然是独属于少女的娇嫩,但手下的皮肤是青年特有的,略微有些瘦,薄薄的肌肉覆在骨骼上,触感清爽而柔韧。
瞎子极其轻微地停顿一下,手下用力。
被捉住的“婢女”瞬间失去知觉,软倒在瞎子的臂弯中,他卸去了见生腰间的桃枝剑,丢给文弃儒。
“你在这里看好她。”瞎子低头,他看不到,但是能感觉到,青年修长的身躯半靠在他怀中,没有意识,非常顺从,从肩膀到指尖,都是完全信任的姿态。
他第一次和别人离得那么近。
见生身上有极清朗的气息,如空山新雨,如明月松间,可以涤荡一切喧浊。
“怎么了?”
文弃儒看瞎子半晌未动,有些奇怪,出声询问。
白惜光仿佛突然回过神来:“我带他去霍家。”
他一手扶住青年肩膀,一手托住腿弯,将他打横抱了起来,转眼便不见踪影。
有趣,真是有趣。
文弃儒欣赏了一会刚刚自己画下的少女,明明是并不出众的相貌,但目光澄澈,仪态坦然,也别有一番动人。他看着躺在地上晕过去的少女,好心将她挪到了阴凉处。
翻翻集思录,讯息寥寥,他找到容云城相关的部分,细细读了起来。
“乞活军围城数日,城门不开。”
乞活军?
他大概听说过,名为军,其实是流民,聚在一起,没有财产住所,只为活命乞食,由于人员混杂,其中不乏些亡命之徒,有时也会做抢劫偷盗的勾当。
天灾连年、生存日艰,玄都和岐北两道尤甚,许多地方移村拔寨,老幼妇孺,举家加入乞活大军,城池荒废、十室九空。
容云是州府所在,乞活军围困府城,难道是要造反不成?
文弃儒皱眉,师兄前些日子被派来了钦州,不知是否在容云城中,否则按着钦州这边的府尹习性,恐怕难以善了。
“数日之间,修士集聚,该因地字令而来。”
看来,大部分追着地字令而来的修士,还是去了容云城。
“有神打之徒,煮石饮水,刀枪不入。”
神打,这不是江湖骗子的伎俩么,也要浪费集思录来记载?文弃儒想,看来碧江楼的门徒实在是收得有点多了。
翻阅一番,没有与喜神有关的字眼。
一切就看三日后的雩祭上,能发现些什么了。
而见生此时,正陷入又沉又黑的昏睡之中,不知所以。
很难得,他做了一个梦。
有人坐在很远的地方,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,广袖长衫、飘然若仙,四周一片虚无。
是什么都没有的“无”。
无时间、无空间。
无我、无他、无边界。
他像是悬在半空,晃晃悠悠,使不上力气,不知为何,那人让他觉得熟悉,总想靠近过去,见生使出浑身力气,却只拉近了小小的距离。
他隐约看到了那人的脸。
白的发、白的脸,白的眉毛和长睫,白的衣衫,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别的色彩,整个人就像是一尊白玉的雕像,又像是一个白色的影子。
“你是谁?”梦中的他大声喊。
那人睁开了眼,眼皮一点一点向上掀开,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。
深不见底、如临极渊。
那人说:“回去。”
听不到声音,甚至看不到他的嘴唇翕动,但见生就是听到了这两个字。嗓音清越,听上去甚至觉得十分年轻。
他的身后,蓦地腾起漫天黑雾,浓稠雾气中有无数阴影抖动着伸展、扩张、爬行,如山峦忽然学会行走,如沧海突然想要飞行,匪夷所思,不可名状。
那人还是说:“回去。”
见生悚然。
他认出了。
那是自己的声音。
噩梦惊醒,见生猛然睁开双眼,急促地呼吸。
“呦,醒了?”旁边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,带着讥诮,“居然想跑,你能跑去哪里?能去陪大小姐参加雩祭,可是你的福气,不知好歹的小蹄子!”
少女说着,啐了一口。
另一个少女开口:“阿汀,莫要再说阿沅了,她年纪小,害怕是难免的。”说话间,油灯亮起来,小半碗水被端到见生面前,水不干净,有几分浑浊:“先喝一点吧。”
见生点头,埋头喝水。
灌城温差不小,白天炎热,夜晚却寒凉,少女们都裹了袍子,见生不敢与她们接触,刻意向被子里缩了缩,那少女却以为她害怕,眼中多了温柔之色。
“大雩是好事。”她年岁稍长,声音柔和,“龙神若是纳了我们,我们就能和小姐一起去龙神殿里享福,不用做活、不用吃苦,不比活在这里,等年岁大了被打发出去嫁人,好得多吗?”
“你看那阿鱼嫂,遇到祸事,自己一个人逃出来,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,成日里从早忙到晚,水哥又整日打她,两个孩子都被打掉了……”她叹气,“还不如当时就死了。”
所以这便是雩祭的目的么?
将巫女和雩女嫁给龙神,祈求雨水丰盈?
“阿汾,莫和她说了,她要是听得进去,就不会逃了!”名为阿汀的少女尖声说,“你想死可以,别拖累我们,如今好不容易凑齐六名雩女,你逃了我们去哪里找人!”
她越说越气:“还好那官爷捉了你送回来,否则该如何是好?”
说话间,阿汀想到了这回的官爷,脸忍不住红起来:“世间怎么会有那样好看的男子,可惜是个瞎子。”
阿汾温声道:“若论英明神武,哪个比得过龙神大人?”
阿汀害羞,用被子遮住头,重新躺下。
见生垂着头,一言不发,阿汾无奈,拿走她手中空碗,转身熄了灯:“你既然醒了,就好好想想,明日见了老太爷,该如何辩解,要不是雩祭当前,你这般任性妄为,放过去是要被打死的。”
一夜无话。
天刚蒙蒙亮,便有几个粗壮家丁一把推开门,大喝道:“阿沅,快快随我们去祠堂向老太爷认错!”
见生记着文弃儒的叮嘱,不等他们上前,自己跑到门外,软软应道:“我来了。”
话一出口,他立即打个哆嗦,这般女子声音,还是听不习惯。
霍宅不大,但是很深,堂屋高耸,明台长立,这是栋老宅,院中松树有六人合抱粗细,华丽的雕花地砖被风沙侵蚀,花纹已经看不清了。见生跟着家丁,一路走到宅子最深处。
那是一间极宽广、极森然的祠堂。
青砖灰瓦、三进三间,迎面是四个神主牌,线香缭绕,矮桌上放了狰狞的猪、牛、羊、鸡的头颅,鲜血还在蜿蜒而下,显然是新鲜屠宰,两侧密密麻麻的牌位层叠堆放,整整齐齐,像是无数正襟危坐看过来的眼睛。
霍老太爷坐在祠堂大门前,嘬着烟望过来。旁边站着一名少女,有着在钦州颇为罕见的白皙肤色,明眸皓齿,脸色却是淡淡的,看了一眼,便转过头去。
家丁走到两边立着,只剩下见生一人孤零零站在堂前院中,见生想了想,装出受到惊吓的样子,瘫倒在地,低头道:“我……我错了。”
“哦。”霍老太爷说,“你倒是说说,错在何处?”
见生:“错在私自出逃……”
“错!”
霍老太爷大喝一声,“大错特错!”
他挥舞着烟管,点向身旁的霍大小姐:“清儿,你说,她错在何处?”
霍清麻木道:“错在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
霍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:“对,你错,就错在身在福中不知福,得见龙神这样的天大机缘,若不是灌城中人丁不足,你以为能轮到你这样卑贱出身的小丫头?!”
“早些年,都要钦州世家大族,送来自己最貌美的女儿,我们还要三挑四选,父母身家有过的不要、不善琴笛者不要,面狭尖者不要、眉过耳者不要……”他说了许久,末了冷冷道,“若是按着这些,你可能做雩女?”
见生只说一句:“我错了。”
霍老太爷闭了闭眼:“若不是大事在即,焉得留你命在?”
“禁食一日,祖宗祠堂前跪一天,明日净身!”
作者有话要说:是这段剧情有问题么,为何不仅不涨收,还掉了呢……感谢在2024-03-05 19:50:46~2024-03-06 18:22: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
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:庄狸 1个;
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,我会继续努力的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