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光炽烈且刺目，却照不进森森的堂屋。

后院中空无一人，惟有见生一人跪在空地中央，旁边是一个偌大的水缸，原本应该是取了“藏风聚水”的寓意，如今早已干涸。

干枯、焦烈，不见生机。

整座宅子十分寂静，如同坟墓。

霍家……

见生回想起云度飞舟之上，文弃儒讲起的霍家过往。

“……霍的本义，就是大鸟在雨中疾飞，唔，小生曾侥幸看过一份古籍，里面提到，霍家第一代先祖，就称她霍女罢，是大周先祖姬窋的原配妻子，因为能够呼风唤雨、祈求四时平安，很受族人信赖。”

“时逢殷商残暴无道，姬窋振臂一呼，自然响应者众，一路打到北方，商厉王自戕，大周自此而立、定都镐京。”

“霍女却不愿随姬窋去帝京，当然也有说法，是姬窋有了新欢，小生更相信后者一些，霍女便留在钦州，举行雩祭，侍奉龙脉，为大周天下祈福。”

被丈夫遗弃在苦旱荒芜之地的霍女，如何能够心甘情愿为天下祈雨呢？

祈来的雨水，又有多少能够滋润灌溉到她所在的钦州？

晌午了，日头毒辣，落在身上如同针扎。

若是二八少女，在这种烈日下跪着，没有食水，自然是很难熬的，但是对见生来说，却还可以忍受。

他放低了身子，将手按在龟裂的土地上。

祠堂中，霍家历代祖先的牌位不动如山，于黑暗中凝视过来。

嘭——

手下的土地仿佛在微弱地起伏，如同无力的心跳。

嘭——嘭——

不、不是心跳。

是无声的、流不出泪的恸哭。

若是白惜光在这里，他应该能“看”到，此时此处，有清光自见生体内蔓生而出，仿佛一棵小树的幼芽自他心口萌发。

而小树的根须，则是以见生的身躯为载体，扎入大地之中。

见生缓缓闭上眼。

再多感受一点。

更清晰、更深入。

他此时的模样看在其他人眼中，却完全是另一番样子。

夙紫施了简单的隐身咒，正坐在祠堂的屋顶上，向下张望。

她从昨晚起就在这里了。

小炼气不知使了什么法术，从她刀下逃脱，令她着实气恼了一阵子，但气恼归气恼，此行的目的，并不是小炼气，而是喜神。

以及廖季死亡的真相。

仅就修为而言，区区炼气，怎配做她的对手？

来之前，她自然是找十方阁，要到了足够的信息。

灌城的大雩是霍家主事，廖季三年前长住灌城，也是霍家发出了诏令。

所以，守在霍家，自然能更快接近真相。

霍家十分好辨认，一片乱糟糟的茅草房和土屋中，惟有霍家的宅子有点样子，她便一路过来，蹲在最里面的屋顶上。

白惜光带着逃走的“婢女”回来，自然也是被她收在眼中。

如今，“婢女”在骄阳下摇摇欲坠，眼睛都快闭上，眼看着是不行了。

夙紫略一犹豫，很快做出了决定——

砰——

一只装满水的牛皮口袋被扔到见生面前。

见生睁开眼，睫毛上的汗珠顺着眼侧缓缓淌下来，像是落了一滴泪。

明晃晃的太阳下，除了自己和影子，并无他人。

牛皮口袋安静地躺在自己面前。

“喝罢，别死了。”

有人在说话。

见生抬头，环视一周，的的确确，没有人，修为在自己之上的人施展出障眼法，他是看不穿的。

但是声音很熟悉，仿佛不久前才听过。

他开口，娇而脆的少女声音在空荡荡的祠堂上方回响，带着钦州特有的鼻音：“你是谁？神仙、还是鬼怪？”

夙紫恶劣地笑起来：“我是你的老祖宗。”

这句话稍微字数多了点，见生一下子反应过来——这是那个南华宗女弟子的声音！

他情不自禁抖了一下，那个弟子的威压实在是可怕，若是第二次遇上，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逃开。

不过，听她的话，似乎并没有认出自己。

对了，百面千相，自己在她眼中，是那个婢女阿沅！

后背依然紧绷，但是见生的心，慢慢沉静下来。

“多谢老祖宗。”他重新挺直身子，“我不能喝水。”

谁知道这水是不是试探，肯定是不能碰的。

夙紫奇怪：“为何？”

见生：“阿沅跪在这里，是要受罚的，惟有不食不水，跪足一天，才能显出阿沅的诚意。”

夙紫听完一愣，气闷道：“随你。”她五指一张，牛皮水袋回到手中，泄愤似的，她打开灌了一大口。

“咕嘟咕嘟”的喝水声传来。

见生：“……”

这人若是不喊打喊杀，倒是有些孩子气似的。

见生心里叹口气，低头回想自己手心接触到大地的感受。

那股奇怪的震动，是错觉，还是真的存在？

为何有一瞬间，自己觉得大地在哭泣？

为何哭泣？

他陷入沉思之中，夙紫看着，只觉得她是要快不行了。

世人总是喜欢坚持些莫名其妙、虚无缥缈的东西。

她咽下一大口水，漠然想，既然她自己想要找死，那就没办法了。正在想，储物袋中的传音符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。

她拿出来，双指一捻，便听到祁非时霜雪般清冷的声音：“师姐。”

夙紫：“嗯。”

祁非时：“容云城中暂时没有找到喜神的踪迹，你那边呢？”

夙紫：“河东道记相也在灌城，廖季的事，应该与灌城霍家大雩的变故有关。我此时正在霍家。”

“嗯。”祁非时道，“容云城此时很乱。”

的确是非常乱。

城外流离至此的乞活军在城下日日呐喊，要求开门进城，容云太守严令守城卫士，不得开门放人，双方对峙日久，城外无食无水，尸横遍野，恶臭扑鼻。

城内修士云集，有宗门修士，也有散修，无论是哪种，对凡人生死病苦自然都不放在心上，一心只想找到喜神，完成地字诏令。

修士聚集在一起，自然会有些好勇斗狠、寻仇报怨的事情滋生，也有些手段残忍的，稍有怀疑，便会对凡人下手。

容云城的居民近日都缩在家中，不敢出门，即使如此，也无法避开飞来横祸。

祁非时脚步一顿。

旁边屋子里，“嗵”地一声重响，窗户被撞开，倏地飞出一名妇人来，胸口一个血洞，眼睛兀自圆睁，尸身重重落在地上。

屋里小儿嚎啕大哭，一名妖娆女修探身出来，“啧”了一声：“不是喜神，我竟认错了。”

说话间，目光瞥向祁非时。

祁非时目不斜视，双脚避开地上蜿蜒流下的血水，径直前行。

那女修看对方没有敌意，笑了笑，缩回头去。

传音符还在闪动，对话仍在继续。

“师姐，我有疑虑。”祁非时平静道，“廖师兄当真是死于喜神之手么？如不能完全确定，为何监天司就急急放出诏令？”

“此事，恐别有所图。”

夙紫“嗯”了一声。

祁非时突然止住脚步。

腰间三尺雪发出阵阵嗡鸣，金丹之上的威压像是无数虫蛇，在滚滚尘风中想要缠上祁非时的身体。

他抬起眼，注视着不远处盘坐在枯树上的苍老身影。

“金丹期的修士……”蝉香子舔舔嘴唇，“少见，少见！来做老夫的人傀如何？”

传音符戛然而止。

夙紫不以为意，随意将传音符甩开，继续盯着跪在原地的见生。

这个最晚入门的师弟，却有着几乎超越所有同门的天赋、心性和洞察力。

他说，此事，恐别有所图。

有何所图？

夙紫摇摇头，忽地一笑。

计谋、运筹非她所长，她只擅长兵来将挡、水来土掩，以暴制暴。

即便别有所图，又如何？！

自有吞海斩云、乱紫横天。

酉时三刻，灿白的日头仍无半分倦意，依然火焰般灼烤大地。后院回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，不多时，阿汾的身影出现在见生视野里。

她手中拎着一个陶罐，四目相对，她竖起手指，示意噤声。

路过祠堂门口时，她有些畏惧似的瑟缩一下，小步跑过，来到见生身边，地面太烫，只能半蹲着将陶罐递过来，小声道：“阿鱼嫂来给大小姐净身，我趁机跑过来，你赶紧喝一点。”

陶罐里是一点糙米汤，稀稀拉拉几粒淡黄糙米在浑浊的汤水里沉浮。

见生知道这已经是极珍贵的东西了，他看一眼阿汾，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，脸上因为长期日晒劳作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，容貌算不上美丽，目光却十分温和。

见生摇头拒绝：“我在受罚，不能喝。”他将陶罐退回去，“阿汾姐，你喝一点罢。”

“你……”阿汾怔住，三人日常吃住都在一起，阿沅年纪最小，行事也最是任性自私，但如今却仿佛突然长大了一般。她平日里一直以“姐姐”自居，照顾两个年岁小些的女孩，听她这么说，眼眶忽然一热。

但是在钦州，泪水也是水，不能浪费。

她做个深呼吸，将泪水忍回去，对着见生细细看了看，感觉气色尚可，便宽慰道：“那我先回去了，你如今这般懂事，实在是太好了。明日我们便可以一同净身，待随着大小姐行罢大雩，就可以在龙神那里吃白米饭，睡软布床，喝干干净净的水……”

“好日子马上就来了，你且再忍忍。”

作者有话要说：【霍字释义】

霍（拼音：huò）为汉语一级通用规范汉字（常用字）[1]。此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[2]，古字形上部是雨，下部是一只或几只鸟。群鸟冒雨飞翔，会发出声响，霍的本义就是鸟飞行时发出的霍霍声。引申指疾速声，亦指疾速。

——来自百度百科

灌城中所有的名字几乎都与水有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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