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于见金彻澄这几面,他时常都是不正经的。
偶有这种十分严肃的时刻,不由令谢梓清暗暗心惊。
若他都这么说,看来这几日镇里确实会不太平。
不过谢梓清还想再跟谢南洲见一面,不为求他读书,只想问问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,才会对人世如此绝望。
那日话里话外呛人的意味强烈,谢梓清纳罕心惊,除此之外更疼惜他。
明明自己离开前,一切都还好好的。
那时候多可爱一个孩子,如今却将情绪都收敛了,只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爆发。
可惜谢梓清的愿景虽好,奈何送去的拜贴一封封全被拒了,理由倒都是一样。
说谢员外在专心救助灾民,谢南洲从旁协理,还要兼顾府上的事务,抽不出空来出门。
多好的理由,让谢梓清也没了话说。
回来递信的王武也说最近镇里乱得很,流民处处,挤在街上,弄得商铺不敢开门,生怕被抢。
“抢?”谢梓清诧异。
王武后怕地点头,“是,老爷您是不知道,他们就跟饿急了的狼一样,只要有人提着东西从他们面前走过,他们就会涌上来,开始是祈求施舍,要是给了,就会有更多的手伸过来,最后就开始抢了!”
“有几家规模小些的米铺更是遭了他们的毒手,是趁着晚上把门砸了进去抢的。第二天官爷们去的时候,连是谁干的都找不到,米铺的掌柜看着店被砸成那副样子,存粮也被抢了,哭得直接晕过去了。”
这几日谢梓清按着金彻澄的嘱咐,始终未曾出门,一切消息都从王武那里听来。
好在王武这人天生就喜欢四处打听,把不少镇中近况都悉数告知给自己。
所以即便是多日未出,他对镇中情况也是深有了解。
听完这话,谢梓清眉心沟壑渐深,饥荒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,照这个架势下去,景和镇很快就要沦为罪恶的滋生地。
“不是说借调了大同的兵,还有衙门的官粮呢?一般都是会有存粮的……”
谢梓清话音一顿,不对,这种情势下,开仓放粮根本解决不了问题,只会吸引更多的灾民。
不出所料,王武一拍大腿,可惜道:“衙门放了,早就放粮了,但是镇里的情况不见好转,反而人还越来越多了。”
将藏在怀里的东西放下,他边收拾边道:“老爷,最近咱们可别出去了,我已经买好了足够咱们吃一阵的粮食,咱们那,就安安心心在家里待着……诶!老爷,你去哪儿啊!”
王武望向夺门离开的人,拦都拦不住,只能眼睁睁见他背影消失在巷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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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边万里无云,晴光刺眼,热浪滚滚,好似四周一切都被热气烘得变了形。
谢梓清走出居所所在的巷子,手指撑高斗笠,眼前炼狱一般的景象震得他忘了呼吸。
街边巷尾靠着许多人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头发花白的老人躺在地上,奄奄一息,连抬一下眼皮都困难非常。
一个斜倚在墙根的男人瘦骨嶙峋,从散开的衣襟能一眼望见他塌陷的肚皮和深凹的眼球。
一片死气中,谢梓清跟他对视,心中大憾,那人眼底对生的渴求,宛若弩箭直冲他脆弱的精神。
突然腿边被人扯了下,转过目光。
一个披头散发,眼底爬满血丝的女子满含渴求地望来,另一只手里还抱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,“求您、求您救救我的孩子,给他一口吃的,一口就行……”
话音有气无力,临近崩溃的颤抖由扯着的下摆向上蔓延,动颤谢梓清的心。
他看见她怀里的孩子,被她抱得紧紧的,可那张掩在布后的小脸,乌青灰白,紧闭着眼,一丝生气都无。
已经死了不知多久了……
谢梓清不忍心提醒她这些,只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,俯身递给她,妇人满口感谢,哆嗦伸出手指要拿,却在下一刻被人先一步抢走。
掌心一痛,谢梓清蹙眉,震惊地发现,不知在何时,周围还能动的灾民都涌了过来,而抢走他手里钱的人就是刚刚躺在他旁边的男人。
他攥着钱,紧紧的,推开挡在身前的人,“滚开!都给我滚!这是我的!”
奋力跑走时,鞋底碾过了老人的手,老人连叫唤都不曾,维持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就这么断了。
“孩子,我的孩子!求您求您,再给我一点……”妇人再度乞求,将谢梓清的下摆紧攥在掌心,另有其余的人也争相效仿,围在身边。
“救救我,我快死了,救我啊!”
“我好饿,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,给我点吃的,一点就行。”
人太多了,被推得跌来倒去。
有那么一瞬,谢梓清竟觉得自己就是头待要屠宰的猪,只要倒下,便会被他们一拥而上,分而食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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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南洲刚解决完店铺的事,疲惫地登上马车,调解呼吸。
他是清晨收到消息,说是有几家铺子被人趁夜砸了,店里的伙计也被伤了。
他去的时候,看见伙计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,愤怒又难过地看向他,“干少爷,他们就像是疯了一样,我明明还把咱们的米分给他们了,他们为什么?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!”
谢南洲没有回答,冷静处理好一切,登上了回府的马车。
街上的难民很多,看到马车会围上来,为了避免麻烦,谢南洲回去的时候特地避开了最繁华的街道。
车帘翻飞,道旁人无甚生气的脸像走马灯在眼前飞快掠过,一切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,这些何其熟悉,不正是他曾经历过的一切。
谢南洲强迫自己挪开眼,闭眸不去再看。
小南忧心忡忡,“干少爷,我们还要再继续施粥吗?”忍了忍,又说:“那些人……真的值得我们救吗?”
谢南洲分开双唇,淡淡道:“我只听员外的命令。”
“是,是我多嘴了。”小南顿时闭嘴。
谢南洲阖上眼,炼狱一般的景象又纠缠上来。
“小米,快跑!千万不要回头!”
但他并没有听话,疯狂奔跑间,回头看去——
瘦弱的中年妇人被几个男人推倒在地,他们分明枯骨一具,眼睛却泛起幽光,举起一旁地上的石头。
使劲往下一砸,噗!
像是砸开了个西瓜,红的白的,一刹都迸溅出来,那血明明是溅在那些男人的脸上。
谢南洲却觉得自己的脸一热,拿手抹开。
是血,腥热的血。
“少爷!”小南话音骤响,很是意外与震惊。
谢南洲怔怔睁开眼,低眉,掌心没有鲜血。
是梦,是梦吧……
“怎么了?”声线隐含惘然。
小南扒着车窗,闻声立刻回头,指向远处,“那不是解先生吗!”
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眼,谢南洲愕然定住。
就见个竹青谰袍的书生被人围着,面容苍白,像是被吓坏了一般,僵在原地,一个动作都无。
“停车!”
谢南洲即刻叫停马车,掀开车帘迅速下了车赶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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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梓清目光无措地从身下每个人的脸上掠过,“我、我帮不了你们,我今日出来得匆忙,只带了这些—”
“你骗人!刚才还有呢!你就是不想给我们,你不是个书生吗?读书人就该帮我们这些苦命的老百姓!”
说话的是谁,谢梓清已经分辨不出来。
实在有太多人在哀求了,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那声音来源。
“我会帮的,你们—”
不知是谁嚷了一声“搜他的身”,突然有人站起身,大手一扯,谢梓清失了平衡,落入他的手里。
底下无数双手在青竹的银纹上摸索,盖上许多脏手印,污糟了银白的竹纹。
眼看着就要被他们扯到地上,谢梓清一阵凄惶恐惧。
下一刻面前爆出声哀呼,抓着他前襟的男人面色痛苦,软软倒下。
露出身后那抹天青色。
谢梓清唇瓣蠕动,两字呢喃,“南洲……”
谢南洲此一举大大激起了灾民们的不满,他们一致对外,见同伴被打,又看打人者是个少年,轻蔑顿生,挥动拳头就冲了上去。
“南洲,小心!”谢梓清心惊提醒,他看谢南洲孤身一个人,周围连个侍卫都没有,立刻又急急喊,“快跑!南洲,快跑!不要管我!”
相像的说辞,同样急切的语气,令谢南洲一阵恍惚,旁边横拳已至,他却如坠入梦中。
程秀儿的脸一闪而过。
“姑姑……”
二字在心间轮转,针扎似的痛。
“谢南洲!”谢梓清眼看着他仿佛傻了一般,一动不动,吓得心脏都停了,哽住口气。
这时眸中倒映的天青色倏然动了,横挡掌心,就这么硬生生接了气势汹汹的一拳,随即腕子扭转,抬脚踹去一脚。
比他高去大半的人即刻如枯草般飞了出去,最后重重落地,咳出口血沫子。
谢南洲巍然不动,慢条斯理地整理袖摆处的褶皱。其余人不想他年纪小小,却如此厉害,立刻不敢再轻易出手,纷纷警惕着。
小南追上来,见此情形,拍手叫好,“干少爷的功夫又精进了!”
功夫?他何时学了这些……
谢梓清还在思考,谢南洲分开双唇,不怒而威,“不想再挨打的,就赶紧滚。”
此话一出,虎视眈眈的难民们立刻交换个眼神,接着慢慢退远了。
堵在面前的人没了,谢南洲这才步步走近,至距离谢梓清两步远的位置。
说到底他还是个少年,个子比谢梓清当下矮了不少,视线一高一低在半空相接。
他弯了唇,眼底却不见分毫笑意,“几日不见,先生怎么又狼狈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