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里，谢梓清与谢南洲对坐，小南自发去了外面，跟车夫一道。

车内沉寂，谢南洲随意瞥去一眼。

书生打扮的男子倚着车窗，额上的汗大颗滚落，打湿了发际。

漏进来的天光映着这点亮，衬得他愈发苍白如纸。

没来由地，心中烦躁。

刚刚就该多踹那些人几脚的。

“先生是为了何事出门？”

谢梓清慢腾转眸，眼中的呆滞渐褪，像才想起要紧的事，急道：“衙门，送我去衙门。”

“衙门？”谢南洲眉间透出不解，“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？还是说先生遭遇了什么别的事？”

谢梓清失神摇头，“没有……只是想去衙门。”

谢南洲没有再问，冲外头嘱咐了声。

马车很快行驶起来，摇摇晃晃地，撞着天光。

谢梓清思绪混乱无度，要做的事很多。

可现在另外一个念头更加强烈，占据整片脑海，如何也挥之不去。

继而掀起长睫，目光灼灼，“你何时习了武？”

不等谢南洲回答，他又自顾自，呢喃道：“怪不得你不欲习文，还对那些卫兵如此熟悉，你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去参军，对不对？”

律典里明文规定参军的最低年限是十五，他今年不过十三，是以现在再如何想去，也不可。

谢梓清据此猜测，谢南洲之所以固执不肯读书，就是因为他要等到十五弱冠。

谢南洲听完这话，眼底闪过诧异，这件事他从来没对人说过，就连对他有再生之恩的谢员外，他也只字未提。

府里上下皆以为他习武是为了自保，为了强身健体，殊不知他是为了日后入军营做准备。

他如此隐秘的心思，却被一个相处不过十来日的人给发现了。

谢南洲心内复杂一时。

转而将表露出来的惊讶尽数隐去，避开目光，轻“嗯”了声。

“员外曾多次在我面前夸赞先生的才智，初时我不信，如今却信了。仅凭这些，先生就能猜出我的想法，这可真是令人……厌恶。”

谢南洲明明仅有十三，稚气未脱，容貌声音单拎出来就是个少年该有的样子。

可偏偏冷淡的眉，纤长压低的眸，配着这把冬雪不融的嗓子，活脱脱个历经千帆的老者。

这是谢梓清最讨厌他表现出来的样子。

可事到如今，他也管不得这许多。

“为何？我只想问你……究竟发生了什么，让你—”

“那先生呢？”谢南洲无情打断，反问道：“先生从文，可有原因？”

“我……”谢梓清不由想起自己在现世求学时，一路的心路历程。

要说多喜欢吗，其实没有。

无非是为了能多赚些钱，过上更好的生活。

这些愿望平凡简单，但理智告诉谢梓清，谢南洲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这些。

“南洲，我不想劝你什么。人生掌握在你的手里，我自是无权干涉，只是我担忧你的安全。”

他想到安良村的征兵，想到连年不断的战乱，想到谢南洲或许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。

私心作乱，谢梓清不想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。

庙堂之外，战场无情，随意就能掠夺掉一人的性命。

从前他不懂周燕如的强烈反对，如今总算深刻理解了，尽管这样就等同于自私，可他难以舍下。

要他眼睁睁看着谢南洲去送死，那么谢梓清宁可去的人是自己。

“先生又要讲大道理了？乱世如此，先生那些大道理救不了我，也救不了世。”谢南洲语气生冷，“先生难道忘了刚才的事吗？若不是我碰巧经过，先生如何能全身而退，靠你那张嘴吗？”

谢梓清从他的话里隐隐觉察出什么，掐实掌心，定定道：“若我可以呢？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若我可以挽救镇中的乱象，你是否可以放弃参军的念头？”

车轮滚滚，碾过心脏，压得人喘不过来气。

谢梓清惴惴，斗胆赌他一个约定，“谢南洲，你敢……与我赌吗？”

视线凝在他脸上，不肯相退。

炽亮的光芒，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。

谢南洲默不作声，掐住指尖，愈重的疼痛盖过心口的刺痛。

这双眼这些话都像极了同一个人。

察觉到的瞬间，谢南洲呼吸滞住，两个字滚到喉间，不等他压住，已经脱出了口。

“我赌。”

.

马车在衙门前停下，谢梓清没等人来扶，自己先跳下了马车，谢南洲跟在后头，也走了下来。

衙门这处倒还祥和，不过门前站了许多披甲士兵，由此带来的压迫感令人心惊，更望而生畏。

难怪这府衙门前没有饥民。

谢梓清拾步登阶，门前的士兵很快将他拦下，“衙门重地，不得擅入。”

谢梓清不但不退，反而更近一步，厉声道：“我姓解，身负举人功名，见了你们老爷都不用下跪，你……”双眉压低，通体气势一涨，“敢拦我？”

“这……”看门士兵顿时慌张起来，“原是解孝廉，不敢不敢，只是老爷吩咐过……特殊时期，谁都不能擅入衙门，我们……也没办法……”

“怎么回事？”

一道洪亮的嗓音打身后传来，耳熟得紧。

谢梓清闻声回眸，径直撞入马上那人的眼瞳中，清楚瞧见他眼里的诧异。

“书生？”

利落翻身下马，一阵风似的掠到近前，金彻澄皱眉道：“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出门吗？”

看了眼旁边的衙门，他眼神一急，“是出了什么事？”

谢梓清摇摇头，“并—”

“被抢了？”金彻澄把住他双肩，将人翻来覆去地查看，“身上没受伤吧？”注意到他下摆的污脏，金彻澄更着急了，“肯定是被打了，我就跟你说过，别出来别出来，你非不听，你这人真是太倔了！”

“停。”谢梓清按住他，“我真的没事，另外请你放开我。”

“哦。”金彻澄不情不愿地放下手。

谢梓清深吸口气，讲明来意，“我是来找县老爷的。”

“找他？”

这二字里透出的熟稔谢梓清听得真切，意识到什么，问说：“你认识？”

“这个嘛……”金彻澄挠挠鬓角。

看门的士兵突然开口，冲着他唤道：“百户大人您回来的正好，老爷正找您呢！”

话刚说完，打衙门里跑出来个仆从，很是脸熟。

一看见金彻澄，眼睛都亮了几分，急忙喊着，“少爷您可算回来了！老爷那里快急死了，要少爷赶紧过去！”

谢梓清看着余年的脸，顿时清楚了一切。

合着金彻澄是这县老爷的儿子，怪不得又是少爷又是百户的，身份还挺多。

眼瞅着身份全暴露了，金彻澄也不再遮掩，对谢梓清道：“既然是找我爹，那我正好带你一道进去。”

“多谢。”

往里走的同时，金彻澄注意到一旁的谢南洲，刚刚被谢梓清遮住，一时也就没看见他的存在。

“咦，他到底是你何人？”金彻澄边往里走，边好奇道：“每次见你，他都在，你儿子吗？看着也不像，难不成是你弟弟？”

这人话可真多，谢梓清脑子里经不住冒出这个想法。

听了他的话，没也上心，随口回道：“是我侄子。”

谢南洲顿时转去眸光，深下许多，探究似的看向出神的男子。

为何会这样说？

“是你侄子啊！”

骤然升高的音调震回了谢梓清丢失的神思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，转头一看，正对上谢南洲转开的目光，当即快速解释道：“我看他亲切，觉得他就跟我侄子一样！我侄子也就跟他一样的岁数。”

“所以不是你侄子？”金彻澄懵了，一会是一会又不是的，到底是不是。

“不是不是，我只是感觉他很像！”说话时，余光偷瞄走在旁边的少年，感觉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，方吐出口气。

一颗心稳稳落地。

进到衙门内，这里的设置跟从前去过的郏县衙门大差不差。

唯一不同的是衙门里头的差役，全都懒懒散散，无所事事地坐着，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。

金彻澄见状，抵拳咳嗽一声，那些个打瞌睡，偷闲躲阴凉的捕快们立刻就都支棱了起来，冲着金彻澄抱拳行礼。

金彻澄淡淡应了，领着谢梓清一行人继续深入。

进入个院内，里头架了个葡萄藤，底下摆着石桌石凳，看着闲适不已。

金彻澄示意谢梓清二人稍候，自己则是穿过廊下走近正屋，用指节叩响门扉。

里头很快传来回音，他也就推门进去了。

而谢梓清站在大太阳下实在晒得慌，就踱至葡萄藤下，在石桌边坐下了。

反正等着也是等着，还不如坐着等。

谢南洲也跟了过来，坐下后，扬起脑袋，静静地，专注地，很久没有回神。

在摆脱暑热后，谢梓清也注意到他的异状，跟着抬起了头，望见头顶结得密密实实的紫色小花，很是漂亮。

要是到了秋天，一定能结很多葡萄。

酸酸甜甜的，他很喜欢吃。

“想吃葡萄了？”谢梓清见他仍未收回视线，忍不住轻问。

谢南洲摇头，很慢很慢，黑亮的双眸里映出那些漂亮的小花，像是无数星星点缀其中。

“只是想起一个人，她曾经说过，喜欢吃葡萄。”

谢梓清心脏猛地缩紧，一刹清楚他口中的“她”是谁。

现今就坐在他对面，却是我知，他不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