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梓清这一生说下的话许多,可被人记在心里的屈指可数。
葡萄这事是他有日随口的一句感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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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下得厚,落白了一整片地,眺望出去,皆是清一水的白,让人不忍玷污分毫。
谢梓清撑着下巴,望过窗外雪花飘飘。程米恰好走进屋来,眼见她如此,便问道:“姑姑在看雪吗?”
“是……也不是。”
云里雾里的话,程米没懂。
谢梓清忍出个笑,指着窗外落雪,“雪啊,凉丝丝的,要是把葡萄冻进去就好了,做成个冰镇葡萄,肯定好吃极了。”
“葡萄是什么?”程米顺着她的指尖,只看见窗外飞雪,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
谢梓清拉过他的手,将人带到近前,怜惜地掐住他的脸。
在外头待了一会,他已变得跟冰雪一个温度了。
“小米,等雪化了,秋天到了,姑姑一定带你吃葡萄。可好吃了,你绝对会喜欢。”
可惜没等到约定的秋天,甚至连除夕都没能等到,谢梓清就已经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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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的苦涩弥漫心尖,惆怅牵扯出愧疚。
说对程米无愧,那是假的。
只有谢梓清清楚自己所处的世界,不过是一本书,但其他人并不知道,他们都在努力且平凡地活着,包括程米。
故而书灵这样的举止无疑是残忍的,将自己送去程米身边,又在他心防放到最低、沉沦于温情的时候,强行将自己送走。
这样对他对谢梓清都是一种残忍。
人非草木,谢梓清不可能像对待游戏一样,用玩闹的想法去对待一个就活在自己面前的人,更何况他曾拯救过这个孩子。
他是煎熬的,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,其实早已分辨不清,能做的唯有随心。
恰好他如今的想法与书灵想要的结果一样,所以拼尽全力,也要达成这个目标。
“说来秋天就快到了,届时葡萄成熟,香飘十里,我知道哪里的葡萄最好吃,我请你吃,如何?”
谢南洲凉凉看他一眼,“不必了,我不想吃。”
满腔滚涌的情绪被这几字一瞬击散,谢梓清尴尬笑笑,“果然还是孩子,挑食还找理由。”
正此时,正屋房门打开,金彻澄打里头探出半个身子,在院中扫一圈,才终于看到葡萄藤下对坐的二人。
冲他们招手道:“快进来吧!”
谢梓清走近正屋,刚到门前,被金彻澄拉住了袖子,他低声嘱咐道:“虽然我不知你找我爹是为了什么,但你……注意些,最近我爹因为饥荒的事情心情不大舒畅,这个说话语气—”
“金彻澄,你在门口磨磨叽叽的干什么呢?!是不是非要老子拿鞭子抽你,你才能利索点!”吼声打屋内传出。
金彻澄打了个激灵,扬声回道:“爹,马上、马上了!”
说完,飞快对谢梓清道:“切记不要跟他对着干,有什么事就喊我,我就在门外候着。”
将谢梓清推进去,金彻澄自己搂着谢南洲的肩头一个转身,出了屋去。
谢南洲挣扎开他的手,“为何不让我进去?”
“你这毛头小子,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,没听见我爹那脾气暴成什么样了?你还敢跟着进去,进去干嘛?找死吗?”
谢南洲绷紧双唇,连看都不看他,往旁边迈出一步,之后又一步,接连走出四五步,离金彻澄足够远了,才终于不动了,站在廊下,静听屋里的动静。
金彻澄气呼呼地瞪他一眼,“嘿!你这混小子!”因为害怕屋里人听见,他声音压得低,具是气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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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里,谢梓清走入内室,恰好撞上屋中人瞧来的眸光,眉眼深压不耐,眼底郁躁,重重青黑浮于眼下,一看就是多日未曾合眼了。
迎着他审视的目光,谢梓清拱手行礼,“见过老爷。”
“免了,听他说你有事找我?”金顺昌靠坐在书案后,语气不虞,几乎是审问的架势。
“你一个书生怎么跟我儿扯上关系的?”
没出门的那段日子,谢梓清从王武那里听来不少事。
其中有一桩就是关于这景和镇的知县。
说他是十六中举,二十春闱榜上有名,离殿试仅一步之遥。
结果同一批学子里,有人托了关系,以金顺昌科举舞弊的名义将他检举。
圣上大为震怒,下令刑部专审此案,刑部的人不敢怠慢,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抓了人关进大牢,一番大刑伺候,企图刑讯逼供,但金顺昌始终不认。
也正因为他抵死不认,之后查明真相,发现是因为朝臣相争,蓄意构陷出这么个事,可怜金顺昌无端成了个党派争夺的冤死鬼。
后虽沉冤得雪,可惜污点一生难去,功名算是彻底废了。圣上体恤,念及他的才华,就将其下放到河间治内做了个县官。
清闲事少俸禄高,人人都梦寐以求的差事,金顺昌却在这位置上坐的脾气愈来愈差,断案时尤其看不得人托关系走后门,每每发现都要先打上几板子。
谢梓清:“……”
他这算不算是直接撞枪口上了?
金顺昌大抵想到从前往事,脾气倏地冒了上来,“我儿单纯,识人最是不清,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没心眼。像你这种的,我见多了。听他说你还顶了个举人的名号,难不成书里没教你什么是公正?还是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!”
果真撞枪口上了。
谢梓清细忖着话,慎重开了口,“老爷对我实有误解。”
“误解?”金顺昌冷冷一哼,字字珠玑,“我分明下过令,闲杂人等不允入衙门。如今你却就这么站在我面前,还告诉我,是我误解了你。”
额头一阵抽痛,他用手指艰难抵住,说话也跟着难听起来,“若不是看在那臭小子的面上,我根本不会给你见面的机会。所以,你他娘的,趁我没发飙就赶紧给我滚!”
谢梓清:“……”
默了瞬,启唇说:“老爷难道就是这样对待寻常百姓的?”
话声平和沉稳,不见畏惧。
金顺昌竖眉,瞪去一眼,“你什么意思?”
谢梓清敛手,背在身后,正色道:“如今镇中灾民遍地,人心惶惶,老爷作为一地的父母官,却不想办法安抚民心,反倒是将门紧闭,不允人进入,试问百姓会如何想?”
“再者,街上那些兵士披甲佩剑,行的却不是护佑百姓的事,以武力强行驱赶灾民,逼得他们如困兽一般,生境艰难。试问老爷此举,跟凌迟处死有何区别?”
随着最后一字的落定,金顺昌支起额,挑去一眼,气氛骤然绷紧,仿佛有根看不见的引线被瞬间擦燃了。
屋外,金彻澄趴在门上,偷听里头的动静。
听见屋内突然响起一记暴吼,“混账东西!”
身体下意识反应,推开门就往里冲,“爹,你别骂—”他。
“滚出去!”
迎面又是一记吼。
金彻澄立马把刚迈进去的脚赶紧收回,十分没骨气地道:“好嘞,我出去了。”
连里头人的面都没见到,就毕恭毕敬地重新合上了门。
刚松了口气,余光瞄见道审视的目光,转眼一瞅,果然就见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,嘴角还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。
“你小子!偷笑是吧!”金彻澄欺过去,以身体的优势压住他的肩膀,捞过他脑袋,好一阵揉搓。
直到遭了谢南洲强烈的抵触,才终于松了手,与他一道趴在门上继续偷听。
屋内谢梓清迎着他凶气腾腾的眼神,不卑不亢道:“我可以滚,但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说。老爷若真是为了镇内百姓考虑,就该从源头解决问题,而不是投膏止火,岂知这火只会愈烧愈烈,终焚及己身。”
金顺昌眼神晦暗,压抑着烈火般的情绪。
金彻澄与他眉间相似,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。
金彻澄虽然自恋,喜欢夸大其词,可给人的感觉就像天边的闲云,悠然悠哉,完全没有压迫感。
金顺昌却不同,大概是做官做久了,官威浸入骨髓,即便不是官袍加身,那股子威势仍旧逼人。
但谢梓清清楚此刻他不能退,更不能表现出任何畏惧,否则他就动憾不了这人的心,不能取得信任,也就无法正式插手饥荒的事。
他又在赌,赌金顺昌眼下的困境,赌他无人可信,无人可求。
时间一分一秒流逝,周遭空气仿佛凝滞,谢梓清静静等待,还有闲心打量他这间屋子。
刚扫过书架,身前传来蕴含怒气的一字,“滚。”
谢梓清略有诧异,这是他第一次赌输,从前每次都能赢得。
他没再继续劝说,拱手一拜,“言尽于此。”
直身离开,走到房门前,后头突然传来道低沉的话音,“慢着,你的意思是……你有破解眼前困境的方法?”
谢梓清背对着他,唇角上扬,他果然还是赌赢了。
“是,我有解法。”
回过身,沐浴在渗入的阳光下,前襟上的竹纹渡染金光,宛若星星坠进他的眼中。
他启唇,眉头微蹙,像是有些困扰,接着不疾不徐道:“只是我的解法很是大逆不道,或许会令老爷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,如此老爷还敢一听吗?”
金顺昌滞了下,长眸眯起,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实性。
两人都在等待,还是金顺昌率先开口,“你很聪明,恐怕我家那傻小子也被你哄得团团转。”他放下手,合手沉声说:“大逆不道的事我不介意,只是你这方法若是无用,那我就要以罪论处,砍了你的脑袋。”
谢梓清倏尔弯下眼睫,声音清淡,“那便任凭处置。”